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愈来愈冻寒,常常连续多日都不见太阳露脸,天空灰蒙蒙,似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宫熙禛身上的伤泰半已好得差不多,他不戏耍瑶光玩的时候,便又是陷入沉思当中。
瑶光走过他身旁时会忍不住担心,几次想开口关切,又怕他嫌她多事,只能一再将对他的关心埋在心里,兀自干焦急。
在难得透着阳光、不再阴沉的天候里,宫熙禛带着被他打磨得很锐利的锄头与斧头陪她上山采药。
他沉默走在她身后,步伐沉稳地踩踏着山径上的冰霜、枯枝与落叶,时刻留意周围动静,自在山中遭遇杀手狙杀后,他便有随时与人生死对决的觉悟,不论刮风或下雨,每日皆会起个大早开始练武,将师傅曾教授过的武艺全都演练过,以防再遭遇杀手会被杀个措手不及。
这几日他在盘算,要想办法弄到一把长剑,光靠锄头与斧头可不济事。
“你把那个人埋在哪儿?”
走在前头的瑶光听见他突然出声询问关于被他杀死的那个男人的事,以为他是感到歉疚,很乐意地转身回答:“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东边林子里的一小块空地,你是要去祭拜他吗?”
宫熙禛皱眉看她,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可笑的话来。“我一斧头就让他头身分家,你竟然以为我会想去祭拜他?嗤,你这女人脑子是不是坏了?”
“我的脑子没坏,既然你没要去祭拜他,为何要问起他的埋葬之地?难不成你还想把他挖出来鞭尸?”真正奇怪的人是他才对。
俊眉邪恶一挑。“差不多。”
“什么?!”瑶光被他吓到声儿拔尖,伸手掏掏耳朵,以确定并未听错。
“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挖坟,带路。”骄傲的下巴扬了扬,命令。
“等等,你是什么意思?不会真的要挖坟吧?”蜜色小脸吓得白惨惨,都过了这么些天,那人的尸体肯定已经腐烂,她没有兴趣去看一具已经腐烂爬满虫子的尸体。
“真的,所以,带路。”宫熙禛说得斩钉截铁。
可怕的鸡皮疙瘩爬满瑶光全身,她才刚觉得他人不是太坏,还算有良知,怎知他会朝她兜头狠狠泼来一桶冰水。
她双脚坚定站在原地,头摇得如博浪鼓。“我不要,你不可以这么做,他人都死了,你应该让他入土为安才对。”
宫熙禛双手盘胸取笑她。“你又不认识他,跟他没半点交情,我也不是要挖你的坟鞭你的尸,你何必这么坚持?”
“我之所以坚持,是因为你是不对的。”他到底懂不懂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或者他根本已经疯狂到不可理喻了?
“不对又如何?”他不在意的耸耸肩。
瑶光翻了翻白眼,觉得同他讲道理真的好累,因为他完全不在乎,也听不进去,她长叹了口气,试着以平和的口吻对他谆谆教诲。“既然不对,就不该做不是吗?”
“假如你废话说完了,那就带路吧。”
她气得跺脚。“你为何要让自己变成这样可怕的人?这样你真的过得比较开心吗?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你会让人敬而远之?”
“那又如何?我本来就没有要求他人喜欢我,你为何对我的事如此在意,莫非你喜欢我?”嘴角恶意一扬,笑睨气急败坏的女人。
瑶光因他突然丢来的问句震得被口水呛到,胀红小脸,拼命捶胸用力咳着。
宫熙禛双手盘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没胆与他对视的女人。
“咳!咳!我我才没有喜欢你。”她拼命咳着,眼角难受地流出泪来,努力找出声音极力否认。
他冷哼一声,完全不相信她。
瑶光伸出食指抹去眼角的泪水,抬起心虚的小脸,鼓起勇气大声否认。“我真的没有喜欢你。”
“没有就没有,我没有聋,你犯不着说那么大声。”
粉唇紧抿,她实在无法从他悠闲的态度看出他到底相不相信她所说的话,一颗心忐忑不安。
“带我去。”他再次命令。
瑶光头痛欲裂,不懂他怎么会如此坚持,她不能让他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恶行,她很无奈的摇头。“你究竟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挖他的坟鞭他的尸不可?”
“我要他的剑。”他终于好心的为她解惑。
“他的剑?”她傻傻重复。
“现下你都清楚了,可以带我去挖坟取剑了吧。”
“喔可以。”瑶光呐呐点头,原来如此,幸好他的目的在于取走被她一并埋进土里的剑,不是想要鞭尸,害她差点被吓死。
宫熙禛尾随在她身后,嗍笑她的大惊小敝胡思乱想。
走了一小段路,回过神的瑶光忍不住抱怨。“你为什么不早说?让我误会你很有趣吗?”
“是很有趣。”他不介意让她知道,他的小小乐趣。
“”这个坏胚子!
宫熙禛抬头望着天空,虽然乌云密布,至少有天光,为灰暗带来一线光明,这段日子盘踞在心头另一件重要的事,即是他知道朝中仍有一些他爹从前的追随者,倘若他能找出那些人与之联系,透过他们的帮忙,他要潜伏入京便易如反掌。
问题是,那些人是否仍愿意为他所用?而他又要如何确认那些人的忠诚度?这是个大难题,他得好好想想,否则他可能尚未成功筹划复仇一事,便已遭出卖,死无葬身之地。
穿过高大参天的树木与低矮刺人的草丛,两人很快来到瑶光埋葬杀手的地方,东边林子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块长着短短杂草的空地,上头插了一根权充墓碑的松树干。
瑶光伸手一指。“他就埋在那里。”
宫熙禛眉也不挑,面无表情拿着锄头自她身边走过,丢下一句。“来吧。”
“什、什么?”她瞪大眼,惊愕不已。
他潇洒挑眉,转身看她。“你不会以为我打算独自做这粗话吧?”
“可、可要取剑的人是你啊。”说到底这事与她无关不是吗?
“那又如何?”
“办不到,要挖坟你自个儿去挖。”她用力摇头,拒绝协助。
嘲笑的唇角挑衅一扬,慵懒贵气道:“我瞧你是怕看见腐烂的死尸,才编借口不去的吧,其实你可以直说,我不会勉强你。”
被他看轻的感觉像被针刺似的,教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受不了地大声反驳。“谁说我怕的?”
事实上,她还真不想看腐烂的尸体。
“既然不怕,那就来吧。”他顺着她的话尾,下巴扬了扬,要她乖乖听话办事。
“呃”瑶光发现自掘坟墓时为时已晚,沮丧闭上双眼,恨不得将笨到家的嘴巴缝起来。
“呃什么?后悔了?”他刻意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不肯服输示弱的瑶光一股气往上冲,再次冲动地脱口而出。“挖就挖,谁说我后悔了。”
很好,她不只嘴笨,人也笨死了,居然会中他的激将法,现下真要后悔竖白旗也没那个脸面,唯有硬着头皮上了。
瑶光惨白着脸,拿着锄头的手微微发抖,僵硬地走到他身旁,嘴硬的扯动嘴角道:“开始吧。”
她的恐惧全看在宫熙禛眼里,让他直想发笑,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兴,右手作了个请的姿势。“既然你这么说,就由你先开始。”
“啊?!”她瞪着他。
他坚定的对她颔首,将开挖的重责大任交托到她身上。
瑶光忍住丢下锄头落荒而逃的冲动,小脸青白交接,咬紧牙根,深吸了口气,故作坚强地弯腰挖下第一锄。
呜她这是招谁惹谁了?为何自遇到他后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莫非他是她命中的煞星?
宫熙禛满意地看她挖下第一锄,于心里暗笑,一把抽走被她拿来权充为墓碑的树干,随意往旁一扔。
“你怎么可以随便乱扔?”瑶光见到被当作墓碑的树干飞入半人高的草丛,开始发难。
“不扔掉,难不成要我把它供起来?”他不屑哼了声。
“当然不是,但你至少可以恭恭敬敬把它拿起来好生放在一旁吧?”她丧气的看了被草丛掩没的树干一眼。
“他是来杀我的,我为何要对他恭敬?”他当她说了件非常荒谬可笑的事,仰头朗声大笑。
“话是没错,但人都死了,结下的仇也该解了不是吗?”
他嗤之以鼻。“你太天真了,仇恨并不会因人死而了结,要不要了结,得看我愿不愿意。”
瑶光怔忡望着他纠结陷溺于仇怨的脸庞,不明白他的爱恨为何会如此强烈,爱一个人就用尽全副心力去爱,恨一个人也是至死方休,终日背负如此浓烈的情绪,莫怪他无法获得平静。
“你这样子怎么快乐得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非常好看,她永远都记得在京城时,他扬着这世间最迷人的笑容面对心爱的女子,那笑容比世间最好的佳酿还要来得醉人。
“谁说我要快乐?我一点都不需要快乐,我要的是血债血还。”他不介意让她知道他这人有多嗜血骇人。”
闻言,瑶光倒抽了口凉气,久久说不出话。
“还愣在那那里做什么?快点挖。”
瑶光像个呆子,木然听从他的指令行事,脑中不停盘旋他所说的话。
倘若有办法,她想要为他调配一碗名为遗忘的汤药,她不希望他再受困于血海深仇中,那太痛苦,也太折磨人,只会让人因嗜血而愈陷愈深。
假如他能够忘掉所有不愉快,就此隐姓埋名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她相信他可以过得比现在还好、还开心。
她瞪着自己掘土的双手,想着她这双手救人无数,可以调配出许多治病良方,为何却救不了最在意的人?为何调配不出让他那伤痕累累的心痊愈的良药?
在她挖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始有动作的宫熙禛,突然开口问:“你大概把剑埋在哪个位置?”
“咦?”突来的问题让瑶光停下手中动作,愣愣抬头看他,指了指右前方道:“大概是那里吧。”
他揶揄问:“既然大概是那里,你为何挖现在挖的地方?”
幸好他够聪明,没像她傻乎乎的卯起来胡乱开挖。
经由他的提醒,瑶光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傻气,呻吟的拍了拍额头,气恼自己腰部快断了,竟然还挖错地方。她连与他视线交集的勇气都没有,非常清楚此刻那双好看的黑眸定充满嘲弄。
唉垂头丧气的移到大概位置,灰头土脸地继续挖坟。
过了一会儿,尚未看见腐尸,瑶光已先嗅闻到腐败难闻的气味,她皱眉憋气不敢用力呼吸,强压住翻绞不已的胃部,克制着想跑到一旁呕吐的冲动,逼自己加快挖掘的速度,好提早结束这酷刑。
宫熙禛亦闻到教人欲呕的气味,为取得长剑,他紧绷着脸没有迟疑地继续挖,没多久便看到爬有虫子与蛆的腐坏手臂旁闪着剑鞘上云纹装饰的银光。
“挖到了。”他扬唇一笑。
“真是太好了。”瑶光不爱看成堆恶心的虫子,偷偷撇开脸。
难得善心大发的宫熙禛没有逼她继续挖,他不理会那些受到惊扰到处爬动逃命的虫子,伸手拿取长剑,眉也不挑地抖开剑鞘上的虫子与泥土。
瑶光吓得连忙跳开,唯恐被他抖开的虫子会跳到她身上,这阵仗已教她头皮发麻,凝结于眼眶的泪水就要狂泄而下,即使长年上山采药看到虫子是家常便饭的事,但为了采集所需药材,她会强迫自己忍受,只是今天这具腐尸上的虫子实在多到她难以忍受,她真的快哭了。
宫熙禛抽出长剑,就着天光审视手中的剑,以指尖测试其锋锐,剑尖挑破拇指脆弱的皮肤,一滴血如珠玉凝结于指尖,他不甚满意地点头下评语。“还算堪用。”
瑶光背对着他抱头蹲下,声音闷闷的问:“好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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