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舒柏昀回到自己车上,然而他却一直开车,始终不肯开口说话。这让她想起住院期间他来医院看过她好几次,每次都是趁她睡着的时候才来,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发现他坐在待客的沙发上睡着了,她没有叫醒他,再度入睡,等到清晨她又醒来,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在病房里,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对话,岑子黎几次以非常凝重的眼神看着她,宛如她是一个易碎的玻璃制品。而舒柏昀不想否认他在她心中占据重要的位置,但她不愿将两人现实的关系变得太复杂。
于是,他不说,她就不点破,宁愿将他的来访视为单纯的友好关怀。
车子渐渐驶离市区,眼看窗外的景色愈来愈荒凉偏僻,沿着山区蜿蜒的路径愈开愈深入山中,舒柏昀终于不太放心地问:
“你不是有话要说?快说吧。”
“你不要回家,离开他。”是命令,而非请求。
“啊?”舒柏昀疑惑着,不知道岑子黎指的“他”是谁,拧眉不解的表情。
“刚才载你的那个男生。你们同居不是吗?”岑子黎侧过脸看她一眼,冷峻傲然的表情没有改变。
舒柏昀疑惑消失,只说:“他是我弟,才开学不久,就把生活费花光了。我们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我还可以帮他付房租。”
“你什么时候有弟弟,我怎么不知道?”
“我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但我们都不是同一个父亲。”
岑子黎这才恍然大悟,却也没多说什么。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吗?”发现车子竟然在荒山小径上缓慢爬行,舒柏昀更加困惑。“如果你只是想知道他是谁,也没必要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可以开回市区吗?”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岑子黎没有解释,只是简洁说着。
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的朋友,没人会为他们通风报信诉说彼此的近况,她对他的认识一直停留在十月她被射杀之前。她忽然蹙眉,非常介意地说:
“我相信理性是驾驭荣誉和欲望的最佳方式,理性可以避免我们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我们可以做朋友,但不要约在这种地方,请你送我回去好吗?”
岑子黎忽然急踩煞车,轮胎在小径上扬起漫天尘土。已经是十二月了,山里冷风阵阵,阔叶与针叶相杂的树林飘落无尽的枯叶。
自从舒柏昀受重伤那一刻起,他的心就跟着碎了。直到医生宣布她状况稳定,他才能好好睡着,而他都快要不认得自己了。在她虚弱整天睡睡醒醒时,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痴痴守在床榻,简直像个笨蛋似的,而她又是哪一根筋不对,竟然提什么做朋友!
气氛僵窒,闷而紧绷。舒柏昀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但她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要跟你作朋友的意思。”岑子黎说,而她一直在挑战他的极限。
“那就不要见面。”舒柏昀顽强地说,拉车门要下车。
岑子黎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下车。
“舒柏昀,你说你爱我,可是你的爱在哪里?你不能说爱我之后又逃走,还是你的爱就这么薄弱?”
舒柏昀盯着岑子黎的手,然后把视线移到他脸上,他的眼眸中充满痛苦,她知道他情绪快崩溃了,但她从头到尾也没有好过。
“你知道男人结婚了没戴婚戒有多低级?你说你要结婚、你要生小孩,然后呢?你既空虚又不满足,想找其他女人来爱,你是自作自受,我宁愿孤单死去,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不要把我想成和范廷桦一样。我说过,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了解过我。”岑子黎轻声叹气,望着她困惑的表情,解释:“你被挟持的那天我正要去饭店结婚,你流了那么多的血,把我的礼服都弄脏了,你说,我怎么结婚?”
“我我不知道。”
“在你指控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我一直担心你会在我怀里死去,我怕得都快疯了,你凭什么跟我说要做朋友?”
岑子黎的眼角闪现泪光,但他强硬地绝不会让眼泪落下来,反而是舒柏昀眼眶盈满泪水,无法控制地流淌而下。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会对你一直让步,我再也受不了你离开我。”岑子黎无奈地叹气,他从来没有这么彻底的退让过。“还有,我希望你不要再怀疑──”
瞬间,舒柏昀靠过去,以嘴堵住他剩余的话,给他一个深情而温柔的吻,然后在他的耳边说:
“好,我相信你,全心全意。”
舒柏昀眼底的迷惑早已消失,她靠在岑子黎怀中,感觉他紧密的拥抱,彷佛陷溺兀自旋转的风暴中,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那风看似狂野,却是如此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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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壁炉里的火已经熄了,才是十二月的第一天,石碇山上的风冷而潮寒。
舒柏昀赤着脚踩在木头地板上,地板微带潮气,冰凉地钻进她的脚底,她揉揉惺忪的眼睛,推开毛玻璃窗,白色的窗帘随风扑拍着,像鸟即将展翅,而她也真的听到鸟在树林间的叫声。
岑子黎早已起床,厚实的大床上空无一人,她不再因醒来见不到他而感到空虚,他的手表还在床头柜上,有一本原文书停格在昨夜看的那一页;烟熄了,威士忌的玻璃杯残留酒味,浴室的地板是潮湿的,显示他刚才冲过澡,脏衣服丢在藤编的篮子里,而卧室到处都是他的气味。
重要的是,昨夜舒柏昀睡着前,曾要求岑子黎天亮后不要留下她一个人,而他安抚地对她说:“上次我离开是因为我无法控制地想得到你,而你却不断想挣脱我,最后被控制的却是我。但是这里是我家,我不会离开。这里是我每天夜里疲倦后会回来的地方。”
她的大脑似乎还未理解他说的话就已迷糊地睡去。
昨夜驱车前来,舒柏昀误以为这栋屋宇是民宿。晚餐时分,他们是在餐厅推开落地窗的阳台用餐,阳台外有一群枫香树,搓搓枫香叶会散发出香味。大概她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虚弱疲倦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甚至在上甜点之前就在沙发上累得打盹。
舒柏昀记得,从窗口流泻出布拉姆斯的变奏曲,岑子黎吻她,劝她上床睡觉,她似乎是闭着眼睛走上二楼的楼梯,碰到枕头的瞬间便沉沉地入睡。
半夜,一个风也似的梦惊醒了她。
她梦到岑子黎是战士,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负伤赤着脚在森林中奔跑,无意间冲进荆棘蔓生的丛林里,敌人从四面八方疾驰追奔而来,飞剑如雨,马蹄声震耳欲聋,逼临至沼泽湖畔,她一直想办法要把自己变成一只两栖类,却不成功,反而跌入深深的湖底,染血的胸口在湖面开出一朵一朵艳红色的花,她窒息地沉入水中,宛如一颗笨重的石头。
她在水底看见林傲军的尸体,他整张脸发胀似一块烂掉的面包,双眼肿凸,不甘心地瞪着她,让她惊骇莫名,吓得她急踢双腿,渴望能浮上湖面。
岑子黎站在湖畔凝视着她,伸出手将浑身湿透的她拉上岸,她惊恐地瞪着他身着厚实的盔甲,脸上有着庄严的表情,他第一句话就说:“你真是有够笨的。”
舒柏昀清醒过来,棉被已经被她踢到床下,她以为整张床都是潮湿的,发现不是,她不觉松了一口气。岑子黎以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你作恶梦了吗?你刚才一直在尖叫。”
“对,我作了一个怪梦。”
近几年,台湾心理学上很流行催眠后体会前世今生的轮回,舒柏昀不愿意承认前世今生这说法具有十足的可靠性,是因为那在科学上是没有具体根据的。她只愿意相信梦境里的画面具有某种诠释上的意义,那可能是生命的预兆埋藏在潜意识中,也可能是情绪在现实环境的压抑下寻求另一条出口。
这个梦是有意义的。但,她不想轻易诠释,以坊间的说法指称他们可能在前世曾经相遇。
“唉,我也不相信,就只是一个梦而已。”岑子黎听完后说。
“我知道,但那不只是一个梦。”凭借着窗口稀微的月光,舒柏昀凝视着岑子黎。“你真的觉得我很笨吗?”
“或许,我真的觉得你有够笨。”岑子黎拨开她脸上的发丝,吻着她耳际旁的光滑肌肤。“因为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爱我,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她又挖了一个陷阱让自己跳进去。这是一开始遇见他就已知道的事,潘朵拉被警告不可打开诸神赠与的盒子,但她还是打开了,不只好奇,她是本性叛逆。
在此之前,舒柏昀不认为自己真的笨,直到她离开卧房踩着坚实的木制楼梯下到一楼,看见书房的走廊有一间小型画廊,里面全是岑子黎父亲画着他母亲的画作;书房里有一台老旧掉漆的山叶钢琴,整面墙从地板到挑高的天花板全都是书籍,有m型社会、蓝海、世界是平的等的商业书籍;古物图鉴,动、植物多样的图鉴,却也有莎士比亚、福尔摩斯全集,不要说她在医院借给他看的卜洛克小说了,这里早有全集,还有范达因和钱德勒的侦探小说,甚至是珍康萍执导的钢琴师和她的情人的琴谱
桃花心木的书桌,桌上的笔筒、钢笔、墨水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像使用了很久,散发出一种怀旧而熟悉的气味。
这一瞬间,舒柏昀终于明白岑子黎说这里是他家这句话的意义。
而她对他一开始就欠缺了解,对他存有根深柢固的偏见,虽然偏见的原因他必须负大部分责任,他早已习于隐瞒自己真实的个性。
然后,所有的疑惑与不解,这一瞬间终于豁然开朗,完全得到解答。
听见户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口哨声,她推开通往前院的大门,踩过三两个阶梯,她看见岑子黎正在树林里跟狗玩追球的游戏,后来她知道那只狗叫做费加洛,会不时过来脚边撒娇的狗是茱蒂。
所以,他不只怀旧,而且还爱狗。
似乎感觉到舒柏昀的存在,岑子黎回首望着她。在初冬早晓的枫香树下,他深邃的眼眸中满是微笑。然后,他说:“睡得好吗?”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舒柏昀直到这瞬间才恍然明白,他的爱是一辈子的事,不是受到费洛蒙吸引的**,也不是三个月的热恋期。
没到过这里之前,舒柏昀从未明白他令人费解、神秘深邃的个性,就像她不是博物学家,猜不透南极冰山下蕴藏丰富的古生物化石,但她直到这瞬间才恍然明白,他的爱是只有入口没有出口,只要踏进他的世界一步,就不再有回头的可能。
然而,舒柏昀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孤单一人的原点。难道他忘了吗?她相信柏拉图的说法,他说人原来是完整的,却被神劈成两半,每个半边的人都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另外一半,期望能合而为一恢复完整。
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教授说,这另外一半并非和自己完全一模一样,而是对立相反的本质,如阴与阳、轻和重、月亮和太阳、天空和大地
舒柏昀站在阶梯上和岑子黎目光相缠,然后他张开双臂,她赤着双脚奔向他,以一往情深的方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