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虽是惯例,也尽量不讲究排场。但那气派还是令人叹为观止。赶个大早,车子候在城门。先是瞧见皇上、太皇太后的车驾,然后是皇后,嫔妃又一应大小太监,随身的宫女。各阿哥就骑着马随在皇驾之后。然后是那些个皇亲贵戚,王公大臣
等到了正午,玉簪等得困倦,方才轮到她们的马车出门。走了老远,回头去瞧,城门那还挤着一堆人。夜深时,宿在天津卫行宫,躺下听着隐约的车轮声却还是睡不着。身边的丫头打着呼噜,和着外面的人声倒显出一种熏人欲睡的恬静。
要是绿儿在,也会和她一样兴奋得睡不着吧?不知绿儿现在可好?只得知她跟着鹰进了六阿哥府。却不知可是已经成了亲——若是她真能和鹰有情人终成眷属,倒也算是一件美事而她,爷这样待她,她就什么都不想了,这样跟着爷一辈子也好这一日,终于到了避暑山庄。永琮后来扶她下车。还不曾说话,她就已看得目瞪口呆。原来这就是避暑山庄?!
“那、那是鹿啊!”她的尖叫惹得永琮微笑。
身后永琮学着她的尖叫惹得她翻着白眼却大笑,
“我早就说一定要直驶‘鹿圃’才能让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大开眼界吧!”
“可不是!瞧瞧她平日里装作老成的样子,这回可装不住了吧?!”永恩抚掌大笑。
玉簪却没心思理他,只扯着永琮的袖子“看啊,爷,真的是鹿呢!好漂亮!那还有一只都不怕生!那还有、还有”永琮侧目看她在草丛灌木中奔跑追逐着一只跳跃逃窜的小鹿,听着她欢快的笑声,却只是微笑,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宠溺。
“喂!我说你还要叫多久?”永恩从栏上跳下身,恼道:“这园里几千头鹿呢!你总不会见一头就叫一声吧?”
永璇笑道:“你管她会叫多久?就连皇阿玛见了这景致都要心旷神怡,大吟‘驯鹿亲人似海鸥,丰茸丰草恣呦呦’了,何况是她呢?”
那头你一句我一句,玉簪却只是傻笑。回头瞧见永琮含笑看着她,微微一怔,转头之间已红了脸顿。
山环水绕,重峦叠翠,草木葱宠,虽没紫禁城的宏伟壮丽,却是野趣盎然,别有一番趣味。
歇在避暑山庄,万岁爷先宣了南府的戏班子。可巧是在玉簪闻名已久的一片云戏楼。绿树环抱,云阴乍起,果是应了那两句诗:“白云一片才生岖,瞥眼峋云一片成”
玉簪接着永璇的话摇头晃脑念了两句,引得永璇红了脸“好你个玉簪丫头,平日就属你八爷对你最好,你可倒好,竟拿八爷我开起玩笑来了。
“那是八爷平易近人,玉簪才敢开玩笑。要是换了九爷,玉簪还怕那铁硬的拳头呢!”
“玉簪!”那头永恩大叫:“学谁不好,偏要学八哥那油嘴滑舌的样儿?!八哥,你可仔细七哥恼了你给你一顿好受的。”
脸上一红,玉簪瞥了眼永琮,见他并无生气之意,这才安了心。
“戏就快开锣了,皇阿玛他们也快来了,咱们都先到底下候着吧!”永琮淡淡地笑着,她跟了几步,忍不住问:“爷,您不生玉簪的气?”
“生什么气?”永琮回头看她,伸手理好她微乱的鬓角。
“玉簪说得太多了,又不顾尊卑,未免过于轻浮。”
永琮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不错!这几天话是说得多了不过,爷喜欢!”他的唇擦过她的耳边,声音低得像一声呢哺。看她羞得低下头,永琮笑得更开怀“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开心,你现在这样子,我看了也很开心。”
“爷”声音里有了些泪意“您待我真好!玉簪知足了,再不会去嫉妒别人。”
心中一酸,永琮拥着她吻去她脸上的泪珠“你的嫉妒——爷也喜欢!”
“爷。”玉簪怔怔地抬头迎着他含笑的黑眸,便再也收不回来。
的确是有些什么在她没留意的时候悄悄地萌芽了,而当她留意时,才猛然惊觉那种子已在心底里生根长成了参天大树。
因为被爷宠着,恍惚成了玉簪的最大习惯。如果不是意外撞见绿儿,她仍会陷入这醉人的美梦吧?
在避暑山庄见着绿儿她又惊又喜。要不是见着绿儿脸上那抹嘲弄的笑,她真要扑上去抱住她。蓦然止步,玉簪怔了半晌,终于问:“还好吗?”
“好!”绿儿看她的那种透着一丝丝狡诈的目光是她陌生的“虽然比不上姑娘你锦衣玉食,但也算是能吃饱穿暖,何况还不必受人气,看人眼色。你说我怎么能不好呢?”
“那就好!”玉簪松了口气“鹰对你好吗?”
“好,好得很!多谢姑娘还惦记着他!”绿儿的语气尖刻起来“姑娘怎么能忘了他呢?说起来姑娘能得到七爷这样的宠爱可还多亏了我和鹰呢!要不是咱们,六爷怎么能早一步向何大人求亲。你说要等新福晋进门,你一个小小的侍婢又算得了什么?”
“你说爷没娶那位何小姐是因为六爷?”怎么会这样?她还以为爷是为了她——是她太看得起自己了!难怪前阵子爷忙得很,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到底是她误了爷的事。如果不是她没有及时阻止绿儿,那封信又怎么会落在六爷的手上?
“其实我倒没想到七爷是个那么多情的人,竟为了救你出牢狱而欠了六爷的人情。用鹰的性命和那封信还一个人情,也不知是吃亏还是划算呢!”
又是为她?她不过贱命一条,哪里值得爷这般为她?!
她——真是坏啊!这时候居然还窃窃自喜。为爷心里有她;为爷不能娶那何家小姐;为爷失了先机,可能做不了太子;她这算什么?明明说只要爷高兴,她做什么都好到头来,她却还是在为自己打算。
“姐姐,你今日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绿儿噙着冷笑的脸近在眼前,她却觉得遥远而陌生。
“你真的是绿儿?”从前那个陪着她哭,陪着她笑,陪着她闹,和她一起闯祸,一起让姑姑罚的绿儿在哪儿?
迎着她迷茫的目光,绿儿也有些恍惚“我说过,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这,或许就是命吧!”
命?!这世上真的有命吗?如果真的有命?那她的命呢?
站在回廊下怔了许久,直到有人喊她才回过神来“啊,十一爷!”
挥手摒退相随的小太监,永煜清瘦的脸上连笑都带了几分忧郁。
“奴婢见过十一爷。”虽然十一爷和八爷都是随性的人,但那种书卷清华之气却是叫人不敢轻慢,玉簪也就一向疏远而有礼。
“其实我早就该见你的只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倒忘了这事儿。”永煜微笑着看她“香菱托我向你辞行,说是有缘的话,总会再见的。”有缘再见?什么样的缘才能与她再见?
“香菱姐姐走了?”意料之中,看十一爷这般模样,倒是个痴情之人。怅然一叹,玉簪强笑道:“香菱姐姐说得也对,这世上人转来转去总转不过一个缘字,说不定哪天她就又回到京里了呢!”
“她不会回来了。”永煜苦笑“原先我还以为她会等着人续好了石头记再作打算,却没想到到竟如此舍得下她是不忍见那书被改得面目全非;难道就忍得下心让我为她肝肠寸断、郁郁寡欢吗?实我也知道她放不下曹先生,可是先生已经死了,而我还是活生生地活在她面前啊!难道,她真的要一辈子活在书里吗?”
玉簪心中一痛,脱口道:“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留她?”
“留她?”永煜忽然笑了“她那样的心性,若强留她在宫闱纷争中.她又岂会快活?我自己倒想要跟着她去了,可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有她自己的心思,我若强迫她又与那胡大年有什么区别?让她去寻她的梦,只要我知道她是开开心心地过着她想过的日子,也就够了。”
“因为要她开心,所以不留她。”那她呢?她留在爷的身边,只会误爷的事。若爷是个平常人也就罢了,偏爷有那样的雄心——她只是爷的拖累啊!
夜深了,玉簪深深地瞧着永琼熟睡的面容。指尖轻轻划过他高挺的鼻梁与薄薄的双唇“爷,您开心吗?如果你成了太子,做了皇帝,会比现在开心吧?其实,做皇帝又有什么好?又要看奏折,又要访民情,今儿个水灾,明几个天旱,后儿个又打仗操的心太多了,单止那三千佳丽,六宫粉黛也够让你烦心的了——不是吗?如果你肯陪着玉簪回老家去种一辈子田有多好可惜,玉簪知道你不会!你生在皇家,长在皇家,就算将来死了也是葬在皇陵。
“而我呢?一个小小的宫女,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不对,爷是会伤心的吧?多半张总管、八阿哥、九阿哥还有鲁大哥也会陪着爷叹两声,然后各自散了去,干自己的事儿也就忘了玉簪这么个人。可是,爷,玉簪不想你也那么快就忘了我啊!哪怕你只为我伤心个一两年,然后每每听见蝈蝈叫或是瞧见玉簪现在才知道,原来可让爷记起玉簪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一滴凉丝丝的泪滴在他的眼角再顺着鼻尖滑下,倒似他的泪永琮醒着,却不睁开眼。这算是表白吗?但后头那几句未免有些不祥。
“玉簪知道爷天生就是当主子的,是不可能像玉簪那样过日子的。都怪玉簪不好,坏了爷的事,若不是我,爷现在已经娶了那位何小姐可爷你知不知道,爷娶不成那何家小姐,玉簪是很欢喜的
“现在玉簪想清楚了,就像十一爷说的,你去做该做的事,玉簪绝不会再牵绊爷只求爷还记得有玉簪这个人就好了”
她的声音渐低,最后成了隐约的抽泣。待屋子静了下来,永琮翻身坐起,瞧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嘲弄的薄唇溢出的却是温柔“不牵绊——已经太迟了!”从她闯进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已注定会有不同的结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