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满心惶恐的黄泉,怯怯地拉扯著她的裙裾“人间的人,会不会也像妖界的妖一样讨厌我?”
迳自在腹裏又气翻一回的碧落,低首瞧见他邪张不安的小脸后,忙在他的面前蹲下,努力挤出令他安心的笑颜。
“不会的,你生得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讨厌你呢?”
他的眼中写满怀疑“是吗?”真是这样,她干嘛每回见到他总是拔腿就逃?
“嗯。”啾啾两记香吻当下落在他的两颊上佐证。
黄泉小心翼翼地睨著她“那你也不讨厌我罗?”
“别说傻话,我怎可能会讨厌你?”碧落干脆席地一坐,伸手将他揽进怀裏让他坐在她的腿上,抬起一手宠溺地抚著他的发。
“碧落”两手紧抱著她手臂的黄泉,一想到要离开她,鼻头不禁觉得酸酸的。“你会来人间看我吗?”
“不会,因为我会陪著你去人间。”在听到他要被扔到人间后,就已做了最坏打算的碧落,百般哀怨地叹了口气。
希望的火苗顿时在他眼中燃起“真的?”
她沉痛地问:“我不去行吗?”她要是不去人间代那对眼中只有彼此没有别人、连儿子也没有的夫妻看着他,难道就真任他在人间自生自灭不成?
“说了就要算数,不可以又骗我喔。”满心欢快的黄泉忙不迭地对她扬起小指,要她给个保证。
“我保证。”她举起手与他勾了勾小指,并郑重许下承诺“到了人间后,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自来到人间的七年来,黄泉时常怀疑,碧落所给的承诺,可信度究竟有多少?
他还记得,那只在他七岁时说过会好好保护他的镜妖,当年在他面前是说得如何的信誓旦旦,可在人间的这段日子来,他除了得倒转过身分,时常去替那只常捅楼子的镜妖收拾残局外,他还三不五时就要出门打听一下,这回那只镜妖又是跑哪去逍遥或闯祸了。
他早该明白,碧落跟他爹娘根本就是同一挂的,全都是说谎不眨眼的骗子,他要是想靠她在人间生存,还不如由他自立自强比较快。
再次将整座凤宅彻底搜过一回,依然找不到那只令他舅父气跳跳的镜妖后,黄泉拖著疲惫的步伐踏入表兄东厢房的书斋裏。
听舅父说,爱管闲事的碧落这回又惹祸了,喜欢打抱不平的她,听街坊邻裏的三姑六婆们说,县城的县太爷又再次来到镇上强抢民女纳妾,连连逼死了几家的闺女,于是满腔正义热血的她就趁著夜半跑到县太爷的府上,放走了囚在府裏的小妾们不说,还一不做二不休地顺道阉了县太爷。
真是的,她也不想想,每回只要有鬼怪妖精作祟,人们总是第一个想到这座住了只镜妖的凤府,而她毫不考虑后果就在人们的眼前现形,这简直就是扛著他们凤府的招牌去作恶嘛,这下可又苦了裏外不是人的舅父,不但得在人前睁眼说瞎话以求让碧落全身而退,还得压下满腹的火气再次收下众人不信任的眼神,而在舅父发完怒火后,下一个倒楣的,一定又是他这个教妻不严的未婚夫。
什么教妻不严他们压根就还没成亲好不好?
“又找不到人了?”手握一卷术法书的凤书鸿,在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后,头也不回地问。
黄泉没好气地在他面前坐下“是找不到妖。”
再次遭黄泉纠正称谓后,凤书鸿朝天翻了翻白眼,直在心裏大叹他永远都搞不懂,这个自小到大把人与妖分别得那么清楚的表弟,脑袋瓜裏都在想些什么。
他搁下手中的书,一手撑著下颔看着这个心思永远都在那只镜妖身上打转的表弟。
“她这回又没事先对你说她要上哪去?”瞧瞧这小子,才几日不见碧落,就失魂落魄成这副德行,看样子那只镜妖已经完全将他给俘掳了。
“没有。”心情烦躁的黄泉,实在想不出碧落这回又是上哪玩去。
习以为常的凤书鸿笑了笑。
“别找了,反正她想见你时就会来找你。”妖类不都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根本就不顾忌他人的心情,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是不能适应?
黄泉却不这么想“她近来在躲我。”
“那是因你愈来愈让她招架不住了。”心有戚戚焉的凤书鸿微微颔首,完全能够明白,碧落为何要躲这个感情太早开窍的表弟。
觉得问题不只出在自己身上的黄泉紧皱著两眉。
他承认他是急切了点,但他并不曾大刺剌地对碧落表明爱意过,他也不曾面对面地逼她正视他这份她总不以为然的感情,若说碧落的闪躲起因在他,那么身为逃兵的碧落也要负一半的责任,在他看来,那个害怕改变与不能接受他已成长的碧落,根本就是个胆小表。
“书鸿。”沉思了许久后,下定决心的黄泉缓缓启口。
“嗯?”
“十四岁娶妻,会不会太早?”虽然他与碧落早就有口头上的婚约了,但他知道碧落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因此他想,能早一日把碧落娶进门,就早一日行动。
咚的一声,某人的额头直接撞向桌案。
“是早了点。”一手抚著额的凤书鸿,愣愣地看着这个巴不得能早点成家的亲戚“你要不要再等个几年?”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吧?
黄泉担心地摇首“再等几年,她就被人抢走了。”碧落美到让他家娘亲当年一见到她,就直接把肚裏的儿子奉送给她,更不用说在其他众生眼裏,碧落又是如何炙手可热,这教他怎能不着急?
凤书鸿很想仰天长叹“你太小看那只镜妖了”
想那只镜妖在人间大摇大摆混了那么久,也没见过任何男人碰过她一根寒毛,倒是她常把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们玩得团团转,担心她被拐走?他该担心的是她每回一出门,就又在外头造了多少孽。
“我还是再出门找找好了。”一刻也坐不住的黄泉,说著说著就起身往外走。
“等等。”凤书鸿忙拦下他。“十五了,你这个月回不回妖界?”他别老是找妖找到忘了每个月要回家的日子。
“回。”他点点头“我爹说他有事要我代办。”
“何事?”真难得那个只会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狐王,会有心思干桩正经事。
“他要将猎妖权交给我。”
“由你这个半人半妖的来猎妖?”凤书鸿饶有兴味地扬高了两层“你不觉得讽刺?”该说这等于是让他去杀同类吗?
黄泉并没想那么多“我不过是替我爹捉回那些罪妖,这与身分无关。”
“你爹是在为你著想吧?”身为局外人,看得也格外清楚的凤书鸿,慢条斯理地替狐王所为下了注解。“因你坚持是人不是妖,为了让你在人间好过些,所以狐王才把猎妖之责交给你,如此一来,人间之人就会把你当自己人看待,而不会再把你当妖类来看。”
心中痛处再次被提起后,黄泉无语地垂下眼睫。
他当然知道他爹为何要把猎妖权交给他,自小以来,在妖界,众妖瞧不起他,但在人间,人们又把他当成妖类来看,小小年纪即站在人间与妖界两边的他,脚下的世界虽大,却是无处容身。
处于人与妖这两者暧昧的身分多年,他曾想过乾脆回到妖界,向妖界靠拢彻底当只妖,也好过待在人间饱受歧视,可妖界这座世界,又非他心之所属,可能是人间待得太久,因此妖界的种种在他眼中,皆是格格不入与缥缈不实,在无法选择之余,他只好以寿命做为界限,以生命的长度来定位他究竟身属哪一界。
凤书鸿懒懒地问向他的心结“你还是很坚持你是人不是妖?”
他挑眉反问:“我的寿命与人等长,不是人,是什么?”
“你爹还等著日后由你来继承王位呢。”他也不想想他爹盼他回妖界接掌王权已盼了多少年,若非他纪尚小、妖法也还学不到火候,只怕妖王早就把他给接回去登位了。
“妖王的位子我爹可一直干下去。”以妖类不老不死的特性来看,多年过后,就算他已老死入土,他爹依然还是年轻潇洒,有什么好愁的?
有些头疼的凤书鸿,以两指拧著眉心。
“你真不想回妖界当只妖?”真是的,固执十年如一日,早知道他就不收下姨娘的好处来说服这小子回妖界了。
反感的黄泉黑著脸“我说过,我是人不是妖。”
他啧啧有声地长叹“可惜了,这世上许多人都很想当妖的。”明明就有著妖类的血统,又何需强迫自己硬要当个人呢?世人的眼光在他眼中为何那么重要?
“当妖有什么好?”多年来饱受血统问题所困扰的黄泉,愈问心情愈是低劣。
凤书鸿莞尔地眨著眼“当人又有什么好?”
他也答不出来。
他只是,很羡慕这座人间裏的人,羡慕这座红尘中短暂却绚烂的一切,看着人们努力地过每一天,汲汲经营所拥有的仓卒岁月,与妖界那些虽拥有永恒生命,却茫然一日过一日的妖类相比,人间之人,活得格外真实积极,但妖类,却只能在永恒与一瞬间来回徘徊。
“我若是你们,我会好好珍惜凡人的身分。”黄泉感慨地叹了口气“只是你们总是身处在这个世界,却又向往著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人。”合起书本的凤书鸿,回头对这个生在妖界,却向往著人间的他笑笑“你愈来愈像人了。”
“这三年来,你上哪去了?”
夜半未眠的黄泉,两手环著胸,瞪看着眼前这个一消失就是三年,且三年来任他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女人。
“哪都没去。”夜半回家的碧落无辜地摊摊两掌“我被封了。”她也不想消失这么久啊,可谁晓得她会莫名其妙地被人封在镜中,而且一封就是两年多。
他倏地眯细了眼“谁做的?”
“不知道。”摇头晃脑的她,皱眉地指著自己的脑际“我的记忆被锁起来了。”
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拉过的黄泉,一指抬高她的下颔审视起她的脸庞,紧接著再将两眼往下一滑,彻头彻尾地将她给看过一遍,看她似乎并无遭到半点伤害,顽皮的眼神也没增减半分,他这才稍微放下心。
温暖的大掌抚上她的面颊“是谁放了你?”
不自在地想自他的眼神不闪避的碧落,忙不迭地退离他的掌心碰触,努力稳持住心绪后,她咧开了灿烂的笑意,拉著他一块来到桌边。
“来,瞧瞧。”她朝他勾勾指,要他看向桌上那面她带回来的铜镜。
心思细密的黄泉,多虑地将她过于热情的举动放在心头后,随她之意低下头看向那面经她指尖一抚,立即出现影像的镜子。
“美吗?”碧落指著镜中那个身处在一片芍藥花海中的女孩。
黄泉只是微瞥她一眼,而后默不作声地将双眼移向镜中。
她热心地在他耳边介绍“她的名字叫无音,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个好女孩。”
他淡淡地问:“你想把我推给一个陌生人?”
“只是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心思遭看穿的碧落,脸上的笑意差点挂不住。
反手盖上铜镜的黄泉,隐忍地离开她的身旁,走至书案前抽来一张纸,一手拿起笔沾了墨后,无言地看着那张任他再怎么写,恐也无法将他心衷诉于万一的纸张。
“在写什么?”碧落好奇地凑至他的身后“又是书鸿教你写的?”
一语不发的黄泉,沉思了许久后终于落笔。
“我们的名字?”她边看边扬高黛眉“咦,怎多了三个字?”
不想解释的黄泉,只是在写完搁笔后,侧著脸端详她脸上的表情。
猛然看懂字义的碧落,心虚地一把将纸张抽走藏至袖裏。
房裏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闷,几欲令人窒息。
“碧落。”他低沉地唤著。
心音轰隆隆作响的碧落,绷紧了身子,很想抵抗即将自他口中吐出的话语。
“我喜欢你。”
垂下眼睫的她,不愿去看此时他眼中的深情,她闭上眼反覆地在心中咀嚼,这份外由荆棘包裹,裏头是甜美糖心的感情果实,深知黄泉性子的她,知道他在将这些话说出口时,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她想,或许她这辈子,永远无法听见黄泉再这么对她说一回。
可他为什么要将它说开来呢?这样一来,她还能用什么藉口留在他的身边?他知不知道,她一直很不愿这日的来临,她还没做好离开他的准备,也还没有,勇敢到能够把他放下。
带著酸涩的心情,她强迫自己抬起头面对他。
“你知不知道,为何妖界的镜妖如此稀少?”
两目定看着她的黄泉,在听完她的话后,开始在心中揣测起她会突有此问的原因,并在推究出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答案后,目光因此而变得黯淡。
“因为他们都被杀光了,我是妖界最后一只镜妖。”看着他表情的碧落,在半晌过后轻耸著肩“你似乎并不意外。”
“我曾听我爹说过,镜妖能持镜看透人心。”妖界的镜妖就因有这项妖能,故而遭到各界众生的捕捉或是猎杀,每个得到镜妖的众生,都渴望着能够看穿人们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故事,窃窥那份最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
“你想不想知道你心中最想得到的是什么?”打算留给他一个临别赠礼的碧落,朝他漾出一抹温柔的笑。
黄泉向她摇首“我不必看镜,也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勉强的笑意仍挂在碧落的唇边,面对著眼神清明、意志坚定的黄泉,一时之间像是失了保护壳的她,像个护甲突地被掀开的兵士,慌张的眼眸显得很不安定,急于想找个地方躲藏。
“你想不想看?”当冷清悬于他俩之间时,无话可说的她,艰涩地再次启口。
“你把话问反了。”这一回并不想放过她的黄泉,将眸心锁定在她慌张的面容上“就算我有勇气看,你呢?你有勇气面对我心中的答案吗?”
他知道的,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他也知道的。
她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他的答案,更不敢面对他的感情,这些年来,总以长辈和他的保护者自居的她,很怕改变,更怕这份单纯的感情变了质,而她更不愿意承认的是,他会长大。
他之所以这般了解她,是因他总是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是因他总是用心聆听她的一言一语,她每一个小动作,脸上细微的表情。他知道这个外表看似大大咧咧,爱笑爱闹更爱自由的小镜妖,其实有颗善感童稚的心,他更知道在她掩饰的笑容背后,有一张因害怕别离而失笑的脸,她和其他妖类一样,无法去接受一段感情,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段感情在灿烂过后,如烟花般熄灭。
黄泉受伤地别过脸“想离开我,不必将我推给他人,想拒绝我,也不必让我看镜,你只要说一声就成了。”
看着他落寞的侧脸,碧落紧握著拳心,想牢牢将他此时的模样烙记在眼底心裏,将他那一张男人的脸,覆盖在她心中那张孩子的容颜上,彻底取而代之。
心弦隐隐颤抖,不知为何,在他将一切都摊开来后,她忽然觉得在他四周的世界变得好窄小,小到他再多置一词,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再也没有以保护者自居的她可站立的地方。
茫然转身朝门外走去的碧落,在双脚跨出门槛之时,遭没有回首看她离去的黄泉叫住。
“碧落。”
迟疑的脚步停在门边。
“请你记得,我喜欢你。”
因他的话,她的心房上像加了铅块似的,沉甸甸的,就连她朝外迈开的脚步,也因此而变得沉重了。
也许是身在人间扮人扮久了的缘故,偶尔她会忘了,其实她根本就不是人,虽然她的外表似人,但实际上她和妖界其他的妖一样,既爱己又自私,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因此对于那些生命有限的众生,她总是下意识地保持著距离,对黄泉如此,对无音也是如此。
与她这生命没有尽头的妖类相较起来,人的一生,或许真的只是一声叹息的长度而已,因此,这些年来她尽量不去看、不去想,那个当年还是她怀抱中的娃娃,是如何变成了身后这个令她微微心悸的男子,而她更不愿想像的是,再经几声叹息过后,他就将老去,再也不能留在她的身边。
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终有一日,他的生命会走至尽头,彻底离开人间、离开妖界,也离开她好远好远。
记忆中小小的身影,灿烂的笑颜,仿佛像昨日还停留在面前,但低哑的嗓音,男人的眼神,却取代了昔日变成了今天。在这夜,她突然羡慕起遗失的昨天,怀念著岁月中消逝的辰光,只是记忆久了即变成回忆,回忆搁久了,则变成往事,而往事再累积成从前。
无奈的是,她寻不回从前,所以只能放在心上,任它成了永远。
她很想珍惜此刻的永远,将黄泉那双全然无私,单纯只是爱恋的眼眸牢牢留在心裏,将他所说的字字句句都收留在耳边,关于他的一切,她一直都很珍惜的,一直都是,可她终究敌不过岁月。
当生离死别来临时,被留下来的人,要将眼泪流到哪儿去?而到时那份受了伤的心情,到底要经过几百年,才能彻底忘怀或熄灭?
哀著微微刺痛的心房,仰首看着天际的她,无声问著夜空中那轮弯月。
已经到极限了吗?
天边的月儿没有给她答案,它只是静静地微笑上弯,笑她,也笑岁月。
自那夜后,碧落没再出现在黄泉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