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若白絮,没有定点,仿佛他的魂魄早已归西,但鼻间有浓浓葯味,偶有雄鸡在鸣,又如在乡间,将他整个意识陆续迎回。
兰青一个皱眉,掀动密密睫毛,徐徐张开眼。
灰色的屋梁、黄色的砖墙真眼熟他转头,看见架上老旧的洗脸盆、毛巾、小小的凳子、茶几、桌子这不是他跟大妞的家吗?
他是作梦吗?作了好长的恶梦。大妞还在云家庄练武吗?路上总是有野狗,她根本不知逃跑,他该去接她的。
门轻轻开了,有个少女背着夕阳光芒,端葯进屋。
“兰青?”那声音沙哑又低沉。
大妞?怎么长这么大了?他略带讶异,想要坐起,长平又惊又喜奔到床边,叫道:
“别起来别起来,你还伤着呢,兰青,你醒来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你”兰青忍住不问她怎么脸色不好,回忆慢慢涌进心口。“这是怎么回事兰绯呢?”
她嘴角翘翘,似在淡淡微笑,但眉目尽是藏不住的狂喜她坐在床缘,用汤匙杓葯送到他嘴边。
“一个问题,换一口葯,兰青乖乖。”
“”兰青全身虚脱疲倦,一时没法抵抗,也不想推开她,张口含住葯水。
“兰绯应该死了吧,我没问。”她轻声说着。
他又喝了一口葯,目光直盯着她。“你送我回来的?”
“嗯,其实是云家庄帮忙的。纸伯伯本来估计你应该昏迷个半年,但他说,你个性顽强,不出两个月一定会醒来。我们才刚到家,你就醒了。”
“谁让你带我回来这里的?”
长平直喂完他整碗葯,才松口气,露出满意的表情。“兰青不是提过不信赖其他人吗?你回兰家一定不放心,怎么养伤?还不如回家,我照顾你呢。”
兰青轻哼一声。他浑身上下都是浓重的倦意,却也知道不管在哪儿,都会防备着人,这傻妞,还真以为他回这老家就安心了吗?
她替他盖好被子时,天色已经黑了。她以为他又困极睡着,静静在一旁啃着馒头,填饱肚子后,刷牙擦脸,便打起地铺。
她坐在地上,看着他方向好久,终于放下这一个多月的忧虑,倒在地铺闭上眼睛。
她真的好累好累,从她十二岁彻底清醒后,她就好累。原来,当个正常人,是这么的累,她心里总是这么想着,这世上的人,都太累了而不自觉,能做到像今今那样什么都不管多好。
她拉好暖被,微地靠向床边,只盼能多靠近他一点。
兰青还在,兰青醒来了!这念头徘徊不去,如果她个性再活泼点,此时的狂喜肯定会让她满屋子跑来跑去。
她笑容扩大,又傻傻地看着床上的阴影一阵,才合目睡去。
兰青在,真好。
她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她是怎么了睡了两天了,我摇她,她也不醒”那声音,有点迟疑但有更多的担心。
“大妞是安心了吧。你以为她这身功夫是怎么学的日头未出,她就起床习武,日落了也不休息,这五年多里除了除夕那天不练武外,她哪天不是拼着命的?她这口气撑太久,如今你回家了,你让她好好睡一觉是怎样?”
是纸伯伯的声音,她还有点累,让她再偷懒一下,起床后会好好感谢纸伯伯。如果不是纸伯伯担心她,一路往北方来,兰青也不可能活下来,所有的人都对她很好很好,她感激在心头,所以,她更不能行差踏错,丢了爹的面子,让大家失望。
她有十二年无忧无虑的日子,那,这五年她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是应该的,只是现在让她再眯个眼,小小偷懒一下。
“她练武,不是为她爹娘吗?”
“哼,你这小白脸就不想面对事实吗?明知长平练武不只为关长远,她就盼有一天能救你出地牢,就算你出了地牢,只要没见到你一面,就不放弃练武,怕哪天你需要她,她却没法救你”“公孙纸,你人老了,话也多了”
她想笑。纸伯伯话本就多,多到有时他来云家庄找她时,所有弟子眨眼消失,不敢与纸伯伯对话。可是,她喜欢跟纸伯伯说话,因为她一点儿也不爱讲话,纸伯伯一直讲,她负责听就够了。
兰青回家了,兰青回家了,这令她感到无比心安,长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她还不饿,再贪懒放松一下,就跟以前一样,她睡懒觉时兰青总让她睡个够,她不必去管是否世间其它心烦的事。
真好,是不?
“四天了你是老人糊涂了吗?有人因为安心睡上四天的吗?”
“你是存心要跟我抬杠是不?我说了没事就没事有本事你把她叫起来啊”接下来的话她没听清楚。兰青,你别跟纸伯伯斗了,纸伯伯跟人抬杠的功力可以说是,就算有百人成队而来,纸伯伯也可以一一击破他们。
她想她还是起床好了。偷懒的感觉真好,但她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她还有许多事必须做忽地,冰凉的掌心落在她的额上。
是兰青!
那掌心来回轻抚她的额面,长平暗暗满足叹息。有好久好久兰青没这样哄她了,以前她半夜睡不着时,兰青就是这样哄着她,直到她睡熟。
兰青坐在床缘,愿意陪着她,那她再睡一下好了。他身上香气虽然扑鼻,但此刻她没有扑到兰青身上的冲动,她心头平静,平静到好高兴兰青,兰青终于回家了
指尖轻碰到他的衣袍,她好安心,掩不住欣喜的心情沉沉睡去。
当她再度清醒,肚子饿到咕噜噜叫着。长平饿得受不了,终于翻身下床,床上有红袍让她压着,显然是兰青留下让她安心睡的。
她嘴角又扬,洗脸刷牙后,用力伸个懒腰。一出门,正好看见华初雪蹲在小客房前。
与其说是小客房,不如说是小小棒间。自她过十岁后,兰青就将一路通到底的房子隔开,这间小棒间让她换衣洗澡,平常则是今今来做客时,跟兰青一块待在那里喝个小酒,而她就在旁乖乖喝茶。
这屋子,一向只有今今来做客。
她轻步来到华初雪面前。华初雪对她比手画脚好一阵,她也看不懂,她听见小客房里传来今今的声音,不知不觉就一块蹲下来。
“兰青,你好样的!我想尽办法传信给你,你连理也不理,这绝不是一坛酒就可以解决的了。”
原来今今是送酒来了,长平想着。
兰青微微一笑,接过那满满一碗烈酒,一口饮尽。
“你那些信,初时我都看过了,之后来一封烧一封。”
李今朝疑惑看向他,问道:
“那一年,真让你性子大变到连大妞都不要了?她是大妞啊,你从小疼到大的蛮妞,你就这么任她一个人”
兰青目光落在窗口,淡淡插嘴着:
“不过是个娃儿而已,疼的时机过了,就再也没有感觉了。”他瞟向李今朝,笑道:“今朝,你想不想知道那一年里,我受过什么罪?”
“好,你肯说我就听!”
长平迟疑一会儿,本该离去,兰青想倾吐的对象是今今,不是她,她不该偷听,但她的双腿就是不肯动。
兰青不说话,又喝了好几口烈酒,才缓慢地一一数来各种酷刑,长平连听都没听过,当她听到兰青被迫se诱他人来保住自己的性命时,她双拳紧握,掌心刺痛到连她的心口也痛缩起来。
“他拿大妞的头骨来诓我,偏我就是中了计,我心里明白那时大妞早死了,却还是一次又一次信了兰绯的话。今朝,你说,我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为了一个傻妞,她家的血案我甚至是帮凶,为什么我要为了她受到这种无止境的折磨?这就是我的报应么?”
李今朝沉默,一口喝尽火辣辣的水酒,再替两人倒上满满一杯。
她不必说话,她只是个倾听者,只是,兰青是个男人,再怎么要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出他最难以启口的一面,但他说了,她就会听!
兰青笑着接过那酒。“我很久没喝得这么畅快了。”
“这话你可别跟大妞说,也别跟公孙纸说。”李今朝笑道:“你肚腹间那个缝上的洞,让一般人半年下不了床的,现在才多久,你不但下床还能喝酒,被发现了,我可不管的。”
兰青面上始终噙笑,目光落在窗上。
李今朝本以为他是随便定焦距,但他看窗外的眼神柔软,就像是
兰青又笑着说道:
“我告诉我自己,如果不把大妞自我心头割除,那我永远也出不了这牢笼,只要我能暂时把她的生死抛诸脑后,我就有余力应付兰绯,等我出去后,我要亲眼确认大妞的生死,最后,我终于出来了,却没想到入了另一个牢笼。”他轻笑一声,自嘲道:“当我掌握兰家时,第一件事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今朝?我第一件事就是查大妞的生死。大妞还活着,竟然还活着那一个晚上我掩面哭了,好笑么?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得难看了。”
窗外的长乎把脸埋到双膝里。
“男人哭,也不是件大事。”李今朝咕哝道。
兰青哈哈一笑:“是小事一桩,却是我最后一次记挂大妞。今朝,你与云家庄捎信,提及大妞会说话,也不如以往笨了。那时,我就知道我不能再见大妞了,不,从出地牢开始,我就知道大妞不能留在我身边了。”他一顿,又轻声说道:“我已经跟兰绯差不多了,她留在我身边,我时时疑她,她又如何过得下去?还不如让她在云家庄里过好日子,是不?”
“这就是你不见大妞的原因?”
兰青终于看她一眼,柔声道:
“江湖吏上,是否有例子,傻瓜孩子遭遇重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今朝想了一下,摇头:“这我没注意过。”
“都成聪明过人之辈。兰家祖上,也曾有一例,醒来后聪明绝顶,杀尽了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
“你你就是为此不见大妞?”李今朝筒直一头雾水。
“今朝,你年岁也不小,主掌云家庄的背后生计,难道你就没遇过聪明之人?聪明人,心眼多,不如傻气时候,傻气时候她对你一心一意,不管你做什么她也只懂爱你;聪明人就不一样了”
李今朝皱眉,道:
“原来,你怕她报仇。你怕她用尽心思接近你,只为报仇;你怕她装傻,就为杀你报关家之仇吗?你就为此不见她?”
兰青哈哈一笑,接着轻咳,似乎触及伤口。
“我怕有人杀我么?兰青早在地牢里死了一半,还怕谁来杀我我唯一怕的,就是大妞她大妞她用仇恨的眼看我。那双眼睛一直在看我,今朝,不管在哪里,她总在看着我,看到最后,我心里好欢快,她心里有我,不管我做了什么,她心里总是有我的。”
李今朝沉默了会儿,又替他倒酒。“大妞现在心里还有你,一直有你的。”
“心里能有我多久呢?”有酒他就喝,连喝了几碗,他深吸口气,道:“今朝,你道大妞心里能有我多久呢?”
“你这什么意思?”
“你说,江湖史上有几桩认贼作父的例子,一朝发现,有多少人是美满收场?”
李今朝呆住,随即反应:“这就是兰家曾上云家庄分庄借册的原因?”当时傅临春得到消息,问了是哪几册被誊写后,就说了一句:兰青最后一线渴望也被他自己毁了,从此兰青跟大妞还是分远点好。
她不得其解,原来他借的,都是提及认贼作父的册子。
兰青微微一笑:
“正是!在关家庄我与她对谈几句,就知道她还是以往那笨拙的大妞明知道她对我没有仇恨,我还是不时疑她怨她,这已是我的本能了,甚至,我想害死她。她若死,我才能真正安心;她若死,我就不必担心。今朝,江湖史上,每一个例子都血淋淋的,认贼作父的人一朝得知真相,有的一刀杀了养育之人,但事后几年却传出那人疯癫的下场;有的不顾众人指责,放弃血海深仇,供养养育仇人,数年后受尽心理煎熬自尽了。大妞现在她不死,怎能把最美好的大妞留在我心里?她现在不死,将来她也不会好过,不如让她死在此刻,在她还不怨我的时候。”
“你这个疯子,兰青!”
他连连大笑,笑声又忽地中止。他柔声道:
“是啊,我跟疯了没两样。鸳鸯剑的风声在这几年陆续传出,我早猜出是兰绯所为,所以我跟云家庄交换条件,只要云家庄给我那一把鸳鸯剑,我从此与大妞切割,其实,我想见她最后一面,我想说不定你会故意让大妞来,也说不定她会亲自前来报仇。只要这最后一面,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但她爬上我的马车今朝,她自己往死路走来,她想要带回家的是以前那个兰青,而不是现在的兰青。只要杀了她,从此,我再无迷惑;只要杀了她,我再无弱点。我心里只要那个美好的大妞,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这个孩子,我不要她毁了我的记忆!我无时无刻都想推她入死路,却又舍不得她今朝,你道,我这样的人,跟疯子还有什么差别?”
李今朝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她能怎么说?兰青最终变成这样,是她所不能理解,但身为朋友她却得义无反头支持他。
兰青眼底蒙蒙,心神不知飞至何处。他低哑道:
“今朝,我甚至污秽到,想着诱大妞与我有肌肤之亲,她就能一心一意为我想着。今朝,你瞧,明明是我养大的孩子,为什么我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我压根无法把她与过往的大妞连结在一块,甚至,我跟她有了亲热,我也不会内疚,这样的人,多噁心?”
李今朝掀了掀嘴,迟疑一会儿,轻声说着:
“我不敢说我懂你全部心思,但,正因你还有这层该不该的想法,这样的兰青,才还有得救,是不?”一顿,她又恼道:“若是傅临春是我自小养大,我吃了他可也不会有什么罪恶感!又不是母子父女,你在那里作茧自缚什么劲!”
—时之间,两人沉默。
李今朝暗咒一声。真他娘的,她是兰青两肋插刀的好友,也是大妞的好友。大妞对她而言,永远是孩子,可是,兰青这一说,她才发现,大妞早是个大姑娘了。
天色偏橘,已落黄昏。兰青面露些许倦意,道:
“今朝,我累了。”
“累了就休息吧。”
兰青一笑,看着窗外。“我不会再去想了,太累了。你替我想吧,为什么大妞让我活下来呢?”
“如果你现在死了,那你,将永远失去你最美好的一部分。”李今朝柔声道。
“我也有美好的地方吗?”
“那当然!你不是把你最美好的部分全给了大妞吗?真他娘的,她又闷又不讨喜,性子也倔,可是她懂是非、懂疼惜他人,你以为,这靠她爹娘就行了吗?你以为,没有你的那部分,大妞会这么美好吗?”
“是么?她美好么?她这么的普通只有成衣铺的衣物才适合她,这么普通也叫美好?”
李今朝一听他不屑大妞,拍桌而起。“兰青,你要搞清楚,以前那个蠢蛋大妞疼你,心里只有你一人,那是她单纯不知好坏!如今的大妞,明白好坏,却还是疼你喜欢你,现在的大妞,愿意走进这种对错难定的模糊境地去接近你喜欢你,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大妞,才是真正疼一个叫兰青的人?”
“”他微地一震。
李今朝也不笨,他说到中途时,她隐隐觉得有异。兰青可以聊他这几年过得如何,或者,除去多少他不顺眼的江湖人,甚至,连对兰绯的恨都可以跟她发泄,但他什么也不提,就是提在牢里那一年里最不堪的一面,提他对大妞的爱与恨,提他心里对大妞的所有丑陋。
她目光落在窗外,她不认为兰青在看窗外的蓝天。
那样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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