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四岳殿,数百元部民鱼贯而入。
这一年,安塔海虚岁十八。本来,以他的资历年龄是没资格参加元部民会议的,但他毕竟身份特殊,是汉部内部一派势力代表。为安抚宗雄系入汉部的原女真人马,必须在元部民代表上给他留一个席位。所以,安塔海虽然身在军中,但现在坐的却不是武将席,而是宗亲席,这种安排让这个少年心中略有不满,他是很希望自己能在武将席上与那些劲卒宿将并列的。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其实没有相应的战功来支持自己的这个想法,折彦冲的教诲让他知道,要让别人不以宗亲来看待自己而以宿将来尊重自己,得看自己今后的努力,于是心气也就平了。
前两天的元部民会议,表决了许多事情,比如通过让李阶出任最高法官团的次席法官等等。这些决议就长远而言当然也是极为重要的,但在当前局势的胁迫下,大部分人都把眼光放在今天将要商讨的问题上:是否作为金国的先锋伐宋!
站在安塔海的立场上,他是不希望汉部与完颜部起龌龊的。虽然宗干抢了他后母一事让他引以为耻,但那并不足以完全撕裂他对会宁的亲切感,也不足以让他完全告别完颜这个姓氏!他安塔海,毕竟也是完颜氏的子孙!那个有些遥远的大宋,虽然是姑父他们的故国,但与完颜部相比终究显得太过疏远,而且从各种情报看来,大宋皇朝的君主既昏庸又无能,境内民不聊生,边疆士不能战,这样一个国家,维护它做什么!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为了维护大宋而去对抗会宁!这和上次二叔公阿骨打的“南巡”不同!二叔公的南巡,为的是覆灭汉部。既然当初宗雄一脉的人马已经选择投靠折彦冲,那在这种族内斗争中被迫举刀自防也不为过——完颜氏历史上的族内残杀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安塔海在阿骨打南巡期间,对自己担任津门的部分防务也没有太多的顾虑与抵触。但抵制伐宋之议就完全不一样了!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宋朝而去惹怒四叔公(吴乞买),那算个什么事儿?
安塔海觉得很荒谬!他得到消息后直接跑去见折彦冲,中途却被完颜虎拦住了,完颜虎对他说:“这事你姑父现在也不能决断呢,所以才要召集众人商议。现在他正烦恼着呢,你别在这节骨眼上去给他添烦恼了。”又道:“听说二叔他们是主张抵制伐宋的,他们既然这样说,想必有他的道理在。你若有什么疑问,到时候一并在会议上和他们辩去。”
安塔海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争辩的必要!汉部作为大金的前锋伐宋,那根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何必考虑?何必争辩?他倒要看看曹广弼在元部民会议上怎么说话,他不信曹广弼能说服他!更不信汉部有多少人会听从这样荒谬的动议!他甚至还准备了一篇辩词,准备在曹广弼说完以后拿来与他辩论!
不过今天见了四岳殿内的气势,他不禁吓了一跳。要知道汉部此时人口已经过百万,而眼下殿内这三百多人,除了个别像安塔海这样因特殊缘故而得以入内的人外,大部分都是独当一面的雄才,可以说这三百人乃是汉部强者中的强者,精英中的精英。
比如商圈中林翎他是见过的,这个与七叔关系颇为亲密的商人不过比他大几岁,但那种洞察人心世情的精明却每每让安塔海觉得自己什么话也不说也会被对方看得通透。又比如暂时还列位于学者席上的李阶,这个管宁学舍的山长脑袋里装着安塔海无法想象的广博知识,尽管只听过他的几次课,但已经足以在安塔海心中造成这样的印象:这个李阶,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人。还有就是军人席上的众多战将,那里面安塔海熟悉的人就更多了,和女真人纯靠天生的武勇与战争才华相比,汉部军中的许多战将往往兼具备理论素养,女真将领对打仗多半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汉部的战将中则大半能说会打——当然,在战场上这两种人究竟谁更强得打过了才知道,但在平时训练的时候,既有战功又具备理论素养的人却更容易令军中晚辈折服。
场中三百人,安塔海泰半不认识,但这些商人既然能与林翎并列,这些学人既然能与李阶同席,而他们所显露出来的精神与气势也大抵相当,则想必这些人都同样是聪明而博学的人。安塔海并不是没见过大场面、大人物的小毛孩,可一面对这么多明显胜过自己的高人还是不禁有些怯场。他忽然发现自己准备的那篇辩词根本就不可能用上:“我能想到的道理,难道这些人会想不透?难道我还能想到比他们更加高明的主意不成?”
忽然间他开始对自己的想法产生怀疑,并进而认为曹广弼的坚持或许是有道理的。但是二将军的道理究竟是什么呢?他能够说服自己么?
安塔海很想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曹广弼登上了四岳典的发言台,整个大殿的环形设计,让所有列席的人只要倾斜一下身子便能直接面对发言台上的曹广弼。
曹广弼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线,他对这种场合并不是很习惯,但很快的他就适应了过来。毕竟他是带领过千军万马的人,由于自身所达到的境界远非安塔海所能比,所以面对汉部的三百精英他也毫无怯退——眼前这些人,不过是他的属下、他的战友,或者他的同僚、他的兄弟而已。
他开口了,设计这座四岳殿的建筑师深得中国传统建筑学的精髓,只要会场足够安静,哪怕说话的人只用寻常的音调也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曹广弼的声音很宏亮,虽然绝没有曲艺优伶那样的悦耳,却充满了另一种独特的魅力。就算省略掉言语的内容,光是这个声音,便已让安塔海感到曹广弼似乎不是在对自己讲道理,而是在对自己下命令——尽管二将军的语气其实十分谦和,但旁人还是不知不觉中被他牵着走,就像在战场上士兵听从将军的指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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