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气声,却还是顺着渐起的山风传到他的耳中。
他停下步子,凝了她一眼,旋即略蹲下身,沉声道:
“上来。”
“呃?”
她再一次发出单音节字,其实,她听清楚了他说的话,只是,突然间,没法适应,或者说,心里因他这句话,跳得愈加厉害。
“朕背你。”他简单地说出这三字,撤开牵住她的手。
“这——”
“这是口谕。”他加了这一句。
“诺。”
她低低应了,长这么大,没有人背过她,因为,她本就属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
因此,她甚至连如何趴到他背上都不知道,倒是王大海停了步子,笑着道:
“娘娘,您的手搭住皇上的肩,然后,稍稍跳一下,就行了。”
这种背人习俗在安县是常见的,虽然他想上前帮一把忙,可他也知道,对于宫里娘娘的千金*,除了皇上和太监外,任何人是碰不得的。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口述要点。
夕颜照着说的做了,才够到他的肩,突然,轩辕聿的身子直立起来,她吓得唤了一声,他的手已稳稳扶住她的腿。
脸有些红,隔着不算薄的衣服,他手心的冰冷沁入她的肌肤。
她的手有些不敢够他的肩,但她也知道,如果不借点力,她的份量再轻,还是会压到他吧。
“朕原以为是不累的。”他低低说了这一声,带着一丝柔软,直抵她的心里。
“是臣妾太没用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背着她,快步往山上行去。
她有些担心他的身子,毕竟,两次了,他发作那种怪病。
纵然,这月余间,她竭力回想医书里记载的病症,却还是没有找到相似的。
她也真是傻了,仅凭一本医书,难道就真的以为挡得了全部的疑难病症么?
她听到他不算平稳的呼吸声,还有,她即便保持距离,趴在他的肩膀,仍能看到的,他额际垂落的汗珠子,她下意识地用袖摆替他去拭那些汗珠,甫一拭,他墨黑的眼眸凝向她,她袖摆下的手一颤,有些尴尬地僵住,却看到他的笑涡隐现。
这一笑,她的唇边也浮出一道轻浅的弧度。
她想缩回帕子,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替他继续拭去额上的汗珠。
他的笑涡愈深,不过略侧了一会脸,依旧别过去,背着她朝山上登去。
再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眼前的景致蓦地豁然开朗。
应该说,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致。
哪怕在府里的夕苑,都未曾有过。
湛黑的夜色里,前面的山坳遍开着夕颜花,独一无二的白,骄傲地绽放出一种极致的美。
此时,夕颜花的上方,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因着月华柔柔的晖照,氤氲出淡淡浅浅的蓝萤色光泽,这些光泽笼于那一大片夕颜花上,是令人只看一眼,便永世不会忘记的旖旎。
轩辕聿轻轻放下夕颜,她的眸子里有着比眼前景致更为璀灿的光华,她的小脸微微仰起,望着眼前的美景,然后,转向他,轻声,带着无法抑制的欢喜:
“我,可以过去吗?”
她没有自称‘臣妾’,等她意识到又忘记规矩时,他已颔首默许。
她没有再去多想这次的失误,轻快地奔到夕颜花丛中,那蓝萤萤的光泽,原来是一点一点的萤火虫,这一刻,皆围绕着她旋飞起来,她的足尖轻点,几个回旋于花的间隙里,她好想跳舞,可是,又怕惊了这一隅的宁静,所以,她选择追随萤火虫的飞舞轻轻地回旋着。
轩辕聿站在一旁,唇边漾过浅浅的笑涡,王大海张大了嘴,不知是被景色震撼,还是被景色里的人所*。
突然,她停下旋转,朝轩辕聿奔来,带着从没有过的欢快,奔至他的跟前,然后,将握紧的小手伸到他的跟前,明媚的眸子忽闪忽闪地蕴了笑意,手在他的跟前放开,一只萤火虫袅袅地飞舞开来,映得他墨黑的眸子也添了几分的清澈。
“好看吧。”她笑着问他。
他唇边的笑涡未散,低低应了声:
“嗯。”“谢谢。”她说出这两个字,明媚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状。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这么笑。
“皇上,娘娘,这里就是夕颜山,月上中天时,萤光缠绕,是难得一见的景致。”王大海介绍着。
此时,恰一阵风吹来,他的手不自禁地箍住她的腰,她下意识地一避,今晚吃得太多,她突然怕她略显粗的腰被他碰到,这一避,他却第一次不再勉强她,立刻松开。
不过是一阵风,她又不是纸人,怎会有事呢?
但,这一松,他嗅到风里有不对的味道。
他本松开的手迅速地拥住她,回身间,闷闷的声音响起。
他看到怀里的她,面染红晕,低下螓首的刹那,是女子特有的娇羞妩媚。
他是怎么了?
竟会醉在这份娇羞妩媚里吗?
身后一侧的陡峭绝壁上,是从天而降的一袭着红色戎装的奇兵。
空气里的味道,就是来自于他们危险的味道。
王大海的发愣不过刹那,已回过神来,道:
“皇上,我们快回去,李公公安排的禁军即刻就会来护驾!”说着,他朝天上,发放了信号弹。
为了看到这场美景,他们随行不能带太多的人,否则必定只会单单见到花,不会见到萤火虫的飞舞其间。
那样,于这美景无疑是欠缺的。
然,因为这层用心,终究使他们陷入了维谷之中。
那一侧的陡峭绝壁后,是隶属夜国的领地,是以,他们之前遣来的禁军清山时是不曾去过的,护军驻扎的地方也不会涉及那一隅,毕竟一来,两国交好,二来,那处显然是常人所不能下的。
但,今晚,这天降的奇兵却是倚赖长长的钢锁扎于陡峭山壁中,宛如天降一样滑落。
恁谁都无法堤防。
只是这对奇兵在此时夕颜的眼中,仅与歹人二字相联系。
这些人的目的,应该是轩辕聿吧?
这使得她的心,忽然重重地被什么攫住,呼吸不畅起来。
王大海带着他们往一侧的密林处避让,密林很深,只要暂时避开这些不善的歹人,禁军该很快就会来援。
轩辕聿的手紧紧拉着夕颜,她努力跟上他们的步子,却眼见,还是拖慢了他们逃离的速度。
轩辕聿骤然停下步子,从袖里拿出一些银白的粉末向后面洒去,随后,他打横抱起夕颜,紧跟王大海的步子往密林里奔去。
她想挣脱他的怀抱,她不想连累他。
但这次他抱她,抱得那么坚定,丝毫不容她躲避。
山路这么崎岖,他还抱着她,不是跑得更慢吗?
她不知道那些歹人是什么身份,她只知道,必定是冲他来的。
他为了带她看夕颜花,却将自己置身危险中,这让她怎么能释怀呢?
她挣不脱,又不能说易起争执的话。
所以,她仅能用力勾住他的颈部,借此,减轻他的负担。
这时,听到王大海在前面探路的声音传来,很低很轻:
“小心,这里是个地坑。”
所谓的地坑,其实是猎户废弃的大坑,以前这里,常有猎户在此狩猎,自从王县丞上任后,发现这座山的美景,随即命所有猎户在山中围缴了月余,把那些猛兽悉数弄个干净,以此吸引游客,想标榜成安县的招牌景致。
这个主意,确实收到了成效,夕颜山很快闻名于临近的城池,但,这些废弃的坑虽大部分填了,还是有漏网的,比如,眼前这个。
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一些惨叫声,越过他的肩膀,她看到,歹人似乎碰到那片洒了一层银白色的地时,纷纷倒下。
她不清楚那是什么,只突然间觉到身子往下一沉,或者该说,是他的突然倒地。
倒地前,他转了一个方向,这样,她不过是跌在他的身上,并没有丝毫的疼痛。
可,他的脸色竟是那么地苍白。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焦灼,她的鼻端敏锐地嗅到一种味道,那种味道很熟悉,是她惧怕的根源。
下意识地,她的手拥住他想扶他起来,甫扶起,手心已觉到粘腻,低首一看,果不其然,不过是一手的鲜血。
他,受伤了。
她的手心,触到他的背部有一齿轮状的暗器,以至于她手心的血是带着不正常的颜色,她凑近鼻端一闻,还好,并不是毒药,仅是蒙(19lou)汗药的味道。
怪不得,他再撑不住。
刚刚他在夕颜花海前拥住她,其实是替她挡去这枚暗器吧。
“快跟着大海走,找禁军来救朕。”他低声吩咐。
他清楚那些银白的暗钉仅能挡住那些追兵一会。
为什么,这些人会从夜国那端来的呢?
莫非是百里南?
还是——
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他细想,不知为什么,他不愿眼前的女子受到任何伤害。
这一次,她看到血,并没有晕眩,因为此刻,容不得她有任何的晕眩!
她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执着地扶起轩辕聿,迎向已止步,一脸慌乱的王大海。
轩辕聿中了蒙(19lou)汗药,浑身无力,她用力把他拖挪到王大海身旁,一字一句吩咐道:
“把皇上放到坑里。快!”
“娘娘。”王大海更是惊讶。
轩辕聿的四肢逐渐麻痹到没有任何力气,但这句话他是听得懂的:
“醉妃,你想做甚么?”
“臣妾不想做什么。”她继续冷声吩咐道“王大海,若你不照本宫的吩咐去做,今日,护卫失利的罪名就得由你们王家来背!”
不远处,传来厮杀声,带进城的五百禁军该是到了。
可,她不能仅相信,这就是转圜。
因为,她瞧得清楚,从天而降的这些歹人,远不止五百人。
所以,她们还是危险的。
“遵命。”
王大海扶起轩辕聿,才要把他放下那个被猎户废弃的大坑,夕颜却在撕开自己的袖子后,解开轩辕聿的衣服,复道: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皇上。”
“是。”
夕颜趁王大海脱衣的当口,迅速按住轩辕聿的后背,替他拔去那枚轮齿状的暗器,她拔得很小心,因为,目前,她不能被这蒙(19lou)汗药伤到。
拔出暗器,她用她撕下的布带迅速按着止血的方法替他简单包扎,然后用王大海的衣服披到他的身上。
她做这些的时候,刻意避开轩辕聿的目光。
她知道,以他帝王的尊严,是绝不会容忍用另外一种极端的法子来避开眼前的一切,可,在她夕颜的信条里,能屈能伸才是好的。
所以,在做完这一切,她吩咐王大海迅速把轩辕聿放到地坑里。
不远处的厮杀声似乎渐渐逼近尾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一方已取胜。
不论是哪方,她要的,是轩辕聿的平安。
这群歹人连禁军都杀的话,只能说明一点,轩辕聿若落到他们手中,性命堪虞。
至于她,无论生死,都是无所谓的。
死,他必会全她一个身后名。
生,谁不希望生呢?
“大海,你想法子绕开这些人,然后再放一次信号弹,放完后,立刻去找禁军统领严剑,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倘你救皇上于危难之际,那么,你父亲日后的仕途必是一帆风顺。万一皇上有什么闪失,在城外的禁军只会当你们父子守护不周,下场就只有夷十族,你,明白了么?”
“小的明白。”王大海穿着白色的中衣,接过夕颜的宫碟,领命道。
突然,他想起什么,复问:
“那娘娘您呢?”
“本宫要在这陪着皇上,你快去!”
“是。”
王大海迅速猫下身子,从一侧错陌的道路里逃去。
瞧他的样子,今晚的突袭应该与他是无关的。
如果有关,他刚刚直接可以就连她一并制了。
她那些吓唬人的话,只对还没有叛变的人有用。她清楚。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事态的发展还没有到最坏的那步。
她披上轩辕聿的衣服,离开前,她尽量用边上的草再将那大坑掩好。
掩草的刹那,她看到轩辕聿凝向她的眸光,很亮,很闪,还有着别样的情愫。
“皇上,保重。”她轻声说出这句话,心里,蓦地有一丝的不舍。
为什么会不舍,是因为她也怕死吧。
而她现在要做的事,或许不过是自寻死路。
倘若,禁军已败的话。
她向来的方向奔去,这里的小路错陌,方才奔来的方向,还留有他的血迹,只可惜,彼时,她忽略了。
所以,她只能迅速用泥泞的土掩了通往坑的那些血迹,随后,选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奔去,荆棘勾下她的袍子,撕拉一声,那长长的玄黑布条在空气里飞舞,她眉心一骤,让荆棘用力地刺进自己的肌肤,刹那,她的血点滴的洒落在沿途的道上。
借着月色,鲜红的血,无疑是醒目的。也无疑是可以同之前的血迹相互呼应。
她奔着,跑着,身后,如期地传来追赶声。
呵呵,她要的不就是如此吗?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上元夜那晚,她不正是这样疲于奔命吗?
三年了,兜兜绕绕一圈,她真的要命丧于今天吗?
追赶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的路似乎已奔到了尽头,前面,再无路。
只是一处陡坡。
她回身,树影间,能看到那些着红色戎装的影子,那么红,就象是血一样。
“他在那!快!”耳边,响起,他们亢奋的声音。
她只能跳下去,没有任何选择。
跳下去,他们的追捕会陷进绝境。
这份绝境,能保住轩辕聿暂时的安全。
双眸闭阖,她的足尖踏出陡坡,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接着,她将身子蜷成一团,护住头,就势滚了下去。
这样的方式,父亲说过,是险境里唯一的安全。
可,父亲说的要点,她并没有亲身实践过,待到真的体验时,她身子的每一处,仿佛被拆卸了一样的疼痛,天旋地转后,她的思绪陷入一片黑暗中
“君上,是名女子。”一尖利的声音响起。
悬挂着层层明黄色帐幔后的车辇上,一烟水蓝的身影缓缓下辇。
他走近地上的女子,看起来,她就如同一个破布娃娃一样,浑身都是血和泥,脏脏地躺在那,可,不能忽略的,是他此时鼻端闻到的一股香味。
这股香味,他是不会忽略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还能有这种香味。
那么也就是说——
他的唇边勾起一弧完美的笑意,俯下身子,他亲自抱起她,不顾她的血污弄脏了他的衣袖。
与明黄色车辇相邻的,是另一部悬挂着水红帐幔的车辇,此时,车辇的帘子仿佛被掀起,又仿佛不过是风吹动了那帘子。
而他抱起她,一步一步走回车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