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那女子唯一一次,对他许的愿。
只是,八年之约到时,这坛酒,唯剩他一个人去品。
他放下手中的醒酒饮,伸手从西蔺姈手中接过那盏梅酒,很清香,但入口,或许只是苦涩。
“皇上,今晚饮了太多酒,明日还得上朝,这梅酒,改日再饮吧。”太后启唇,令对纳兰蔷道“皇上素不喜绿豆,以后,不要再做这些醒酒饮了。”
“喏。”纳兰蔷轻声道。
轩辕聿望了一眼手中的酒盏,终是放到桌上:
“母后说得极是,朕今日饮酒太多,确是不支了,这酒,既埋了这么多年,这酒的纯味,怕没有当时埋下的那人相引,旁人,是品不出来的。”
“皇上,埋酒的人虽不在了,但,嫔妾愿意代替那埋酒之人,陪皇上再共品此酒。”
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另一个人。
每个人,都该是完完全全的自己,甘愿去做替代的,无意是中可悲。
“朕,乏了。”
轩辕聿说出这三字,起身,眸华微睁时,他看到,离秋独自一人从偏殿出来,禀道:
“回太后,皇上,醉妃娘娘身子愈来愈不适,让奴婢来回一声,先行告退。”
“快传院正瞧一瞧,这事可马虎不得。”
自应充仪一事后,太医院于这半年不到的时间内彻底换了一批人,院正一职亦是由新晋民间的神医张仲执掌。
而那苏太医被下放到三省的医药司中,没有几日,就在夜间出诊回住所时跌入河中被淹死。
“回太后的话,醉妃娘娘只想回宫歇息,让奴婢明日再传太医请脉。”
“既如此,传哀家的懿旨,今后就由张院正负责醉妃的龙嗣,每日巳时定时请平安脉。”
“喏。”莫菊躬身应道。
“传朕的旨意,即日起,醉妃暂于天曌宫养胎。”轩辕聿冷声道。
“也好,这毕竟可能是皇上的皇长子,在天曌宫养胎,得祖荫相庇,亦是让哀家放心。”太后对于这一议并没有反对。
“母后赞同就好。”轩辕聿复吩咐李公公“传朕口谕,先用御撵送醉妃往偏殿歇息。”
“喏。”
李公公躬身应命,一旁离秋的眉心却是皱得紧了。
这宫里,越是皇上在意的,越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越是得不到皇上在意的,同样下场都不会好。
因为,这些女子的归因,就是都怀了龙嗣。
这么多年,怀过龙宿的嫔妃不在少数,能平安诞下的,却仅有一人。
离秋似乎又能嗅到,鼻端隐隐传来的血腥味。
那样的浓,浓到,让她垂覆的手,都遏制不住地颤瑟起来。
此时,太后亦以困倦之名,由皇后陈锦扶着在皇上翻玉牒牌之前离席。
西蔺姈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或许,不能称之为笑,只是现在,她还能怎样呢?
手中的梅花酒,都不能让皇上的心有一点点因着恋旧转圜,君恩凉薄,是否说的,就是这个呢?
这个宫里,她不再有任何的靠山,昔日来自于姐姐的庇护,如今,到头了。
纵然,再难再辛苦,哪怕人人都以为,她注定只能在宫里卑微地以美人的位份或者,她偏要比姐姐得到的,更加多,也比姐姐活得更加好。
一定!
慈安宫,正殿。
苏合香,安宁,淡雅。
但,这份安宁,淡雅素来,只是禁宫另一种伪装的压抑。
“太后,臣妾不知道该怎么做,今晚夜宴,哪怕臣妾再怎样娴熟大度,皇上都一眼没瞧我,臣妾不知道,怎样才能讨皇上的欢心,太后——”陈锦的声音依旧是怯怯的,带着懦委。
今晚,她是不甘心的,好不容易盼得轩辕聿回朝,在他翻玉牒牌之前,自己却扶着太后来了这慈安宫,她真的不知道,太后要的是什么,看上去,希望她能得圣恩,实际,总是在关键时刻阻了自己的路。
“你们都退下。”太后吩咐一旁的宫人。
“喏。”
一众宫人退出,烛影曳摇间,有些什么,就这样不真实起来。
而,太后在这烛影的虚幻后,睨着陈锦,一字一句道:
“又自称‘我’,什么时候,你把这规矩学好了,哀家就可以少操一半的心了。”
“太后,臣妾已经很努力在学了,嬷嬷都说臣妾很用心呢。”
“什么叫嬷嬷说你很用心?你是皇后!大巽朝的国母,都是后宫表率,岂能由一个下人置评?”
“太后,臣妾又错了。”
“是,又错了。”太后吁出一口气,眉心却不再颦紧“皇后,你是陈家的女子,哀家希望你能走得比哀家的路更为顺坦,所以,哀家会为你铺好这条路,而当年,没有一个人为哀家铺路,哀家一步一步走过来,受的艰辛,远比你现在多得多。可,哀家还是站到今天,站到了一个女子所能得到的最高位置。哀家不指望你能做得更好,但,至少,在哀家替你铺这条路时,你别给哀家出任何的岔子!”
“太后,臣妾不会出任何岔子,而且,如今,也没什么岔子能让臣妾出的。”
“是么?那哀家提醒你,醉妃腹中的孩子,若能平安诞下,你是最大的受益者。所以,你最好收敛一下性子,她好,你会更好。明白了吗?”
“她若生下皇长子,臣妾哪会更好?只会在皇上心里更没有地位。”陈锦声音带了哽咽,就要流下泪来。
“是吗?那如果哀家告诉你,巽宫的传统,素来就是杀母立子呢?”
陈锦的哽意随着这句话,悉数被咽在喉口,再作声不得。
杀母立子?
“很奇怪吗?所以哀家告诉你,哀家做过的路,比你艰辛很多,而你现在的一切,将因为哀家替你铺路,远远好过哀家当年。皇后,同为陈氏的女子,哀家只希望你真能做到母仪天下,也算是继续光耀我陈氏的门楣,但,以你如今的性子,恐怕,这始终,是哀家的奢望了。”
真的是奢望吗?
陈锦的心底纵浮过不屑,脸上偏继续做出怯懦的神情:
“太后,以后您说什么,臣妾就做什么。醉妃腹里的孩子,臣妾一定爱他如眼目,一定会尽臣妾所能去照顾他的。”
“别给哀家在现在许什么誓言的,因为,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母凭子贵,一荣俱荣,只要依赖他,你才能做到最高的位置。”
是的,最高的位置,她一直都想做到。
虽然,她不知道有这个杀母立子的习惯,但,现在知道了,却生生惊出她一身冷汗。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彼时太后对她的用意。
她还记得,轩辕聿出征前,那一晚的假侍寝,如果她没有猜错,一旦轩辕聿对斟国一役战败,太后名义上为了稳固朝着臣子的心,以防诸王争位,必会放出她身怀有孕的讯息。
她是否怀孕不是重要的,她最后生下的孩子,也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仅是,太后依旧是巽朝的太后,而她,则会按着杀母立子的规矩,被白白牺牲。
只是如今,牺牲的,变成了纳兰夕颜罢了。
这一念起时,她的心里,嗤笑出声。
什么,为陈氏女子铺路,说到底,还不是太后放不下自己的权位呢?
不过如此。
可真别把她当太傻了。
陈锦俯身,语音很轻:
“臣妾知道了,臣妾今后不再许什么誓言,臣妾一定做到最好,不负太后对臣妾是我希冀。”
“唉。”太后悠悠叹出这口气,叹气间,她眸华锐闪,看到,身侧的一扇轩窗外,赫然有人影一闪。
“莫菊!”她急唤。
“太后有何吩咐?”莫菊从殿门外迈着小碎步走进。
“去看看,偏殿的回廊。”
那处轩窗,正对着偏殿,那里——
“喏。”
不过须臾,莫菊就回来禀道:
“回太后的话,没有人走过,只是王妃收拾好了一切,说现在就要去陪醉妃娘娘。”
“是么?”太后的眉心一挑,复问道“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回太后的话,彤史回禀,皇上翻了周昭仪的牌子,但,出了殿,又被骠骑将军请了去,说是得了军阵乐,请皇上一赏,这会子去了,怕是非得闹到子时方罢呢。”
“下去吧。”
“是,太后。”
“皇后,今晚不是哀家阻了你被皇上翻牌,实是,身为中宫,后宫雨露均泽一事上,你也该有你的大度,你可明白?”
“臣妾明白。”
现在,她当然明白了,万一,夕颜生的不是皇子,那下一个承了帝恩,怀上龙嗣的,不是同样危险么?
“既然明白,你也去歇息吧。”
“是,太后。”
陈锦福身行礼,退出殿外。
甫出殿,正看到王妃陈媛缓步来,按着辈分,她其实还得换陈媛一声姑姑,纵是远房的。
是以,她冲着陈媛甜甜一笑,道:
“王妃。”
“妾身参见皇后。”
陈媛这句请安说得有些不自然,陈锦并不介意她的这份不自然,依旧笑着道:
“太晚了,本宫就不叨扰王妃了,待到改日,王妃要记得教本宫绣那个荷包。好么?”
“只要娘娘有空,妾身随时都可以。”
“以前是这样,但现在,王妃可是要以醉妃的身孕为重啊,这实是最重要之事。”
“谢皇后娘娘挂心,妾身明白的。但,绣荷包之事也是妾身应允过娘娘的,只要娘娘得空,妾身定会倾囊相授。”
“好啦,快去罢,太后等你呢,本宫要绣的第一个百子荷包,烦劳王妃先踢本宫物色图样罢。”
“喏。”
陈锦笑着步进夜色暗沉中,殿里,纵然华光依旧,却,照亮不了真正迷失人的心。
而陈媛望着太后的寝殿,她的心,只觉到寒冷似坠冰窟般再迈不出一步。
但,今晚,她要辞行,则必须,是要迈出这一步的。
天曌宫,偏殿。
不知是不是换了陌生的殿宇,夕颜这一晚,睡得极是不稳,辗转反侧间,听到外面,是承恩车的铃声响起,接着,又归于平静。
今晚,不知他翻了谁的牌子,只是,无论他翻谁的,都与她无关,不是吗?
她的手抚到腹部,觉得喉间突然有些许的干涩,起身,离秋却并不在殿外守着,除了两盏夜烛照出微弱的光线外,殿内,很暗,也很安静。
她走到紫檀木桌旁,从瓷壶中,倒了些许水入盏,水声的清冷,映着更漏声响,一点一点,仿似敲在心头一般。
她手捧着杯盏,水,是冷的,她用口含了一口,想待到温热后,再饮下。
这一含,不由想起,刚刚夜宴时,他以吻度去她含在口中的酒。
纤手,不自禁地抚上唇部,那里,似乎,还有他的温度,不过一抚,她即收回手,只将双手捧上杯盏,任盏壁的冰冷,消去指尖的温度。
口中的水恰在此时慢慢饮下,即便含了许久,落尽心底,竟还是凉的。
放下杯盏,她不想再喝冷水,甫行至殿门边,外间早有值夜的宫女,带着诧异,道:
“娘娘,您要什么吩咐奴婢一声即可,这样走出来,会着凉的。”
夕颜这才看到,自己穿着白色的中衣,纵是九月的夜风,吹在身上,也是微凉的。
“替本宫换一盏热茶。”她吩咐道。
“喏。”值夜的宫女允声,甫要去茶房,却止了步,道“娘娘,您还是得换件衣裳,不然您着了凉,可是了不得的事。”
了不得的事?
是啊,宫人看来,她身怀龙嗣,自是金贵的。
夕颜颔首,旁边另一值夜宫女即往殿内,取了一件披风为她披上,而先前应话的宫女则匆匆往茶房而去。
她望着殿外,不远处,就是承欢殿,此时,里面灯火犹自亮着,谱写的,却是他人的旖旎。
再不会属于她的旖旎。
这样,也好。
她慢慢走下台阶,一侧的宫女忙躬身跟在她的后面,她漫无目的地在天瞾宫的院落走着,除了值夜的宫人之外,这里,真的很安静。
她想,她是睡不着了,只是,在这,又能走多长时间呢?
因为现在,他在承欢殿内,她才可以这样的走着,不必顾及其他。
但,这么走下去,总归,是有一个尽头的罢。
当离秋禀告她,皇上特恩准她于这里养胎时,别人眼中的殊荣,却让她有一丝的落寞。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落寞,但,现在,她想,她知道了。
对着承欢殿的灯火,这份落寞,愈是深浓。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拢紧披风,罢了,那宫女或许已将热茶奉来,她该早早喝下,早早歇息了。
独自一人,在这风里,胡思乱想做什么。
别人既然有芙蓉暖张春意浓,她又何必独驻凉风秋怨深呢?
嫉妒,吃醋,不该是她有的。
甫回身,她问道一股酒醺扑面而来,她一惊,旦看到,月华,一道明黄的身影,是不容忽视的。
轩辕聿就站在那。
他,没有在承欢殿。
而他,分明醉了。
他醉眼惺忪地瞧着她,她想躬身行礼,可,腿,仿佛绑了铅一样,这一刻,她躬不下身。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他醉意朦胧的眸底,她看到,仅有她的身影。
“夕夕——”
他只唤了她这一声,没有再唤醉妃。
她想避开他的注视,将目光移向别处,才发现,只他和她二人,其余的太监宫殿女,包括跟着她的那名宫都已不见。
“别折磨朕了,好么?”他收回抚住她脸颊的手,再猛一收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措不及防,所有的声音都噤没在了喉口。
他拥得她那样的紧,就像彼时一样,紧到,像是要把她揉进去一样。
他真的醉了,醉得还不轻。
所以,才会说出这些醉话。
她听到他的心跳,因着这醉,不平静的跳着,使她原本平静的心,也随着一起砰然悸动。
他的下颔抵在她的青丝上,而她的发髻早在安置前就悉数地放下。
所以,这一次,他和她之间,在没有任何的阻隔。
没有一点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