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父亲身边。昔日英明硬朗的父亲已是卧病在床憔悴不堪,连一个父亲般“欢迎回来”的拥抱也无法给他。十六岁的司徒御影站在icu病房的门前不能言语,病榻上剧烈咳嗽的中年男子与昔日那个雷厉风行的父亲判若两人。
时隔五年,彼此间已生疏得连对话也无法流畅进行,但是相比父子二人从前相处的状态,司徒御影倒也并不觉得有多大的异样。他只是无法接受父亲时日无多的事实,那意味着他再没有机会得到这个骄傲跋扈的男人的认可,再也无法向他冷酷苛刻的父亲证实些什么。哥哥是在父亲病倒前离家出走的,继承了父亲的智慧和果敢,就连消失也消失得太过彻底,直到父亲弥留之际也未曾联系上他,于是他不得不作为唯一的安慰留在父亲身边。每日每日看着羸弱的父亲一天比一天更羸弱,最初的遗憾和不甘也慢慢淡去。这不是他。病床上的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从前雷厉风行的司徒宇,他只是个无时无刻不需要被人照顾的病患。没什么好计较的了。父亲已经死了。
某天夜里父亲平静地走了。当主治大夫宣布死亡时间时,他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说是难过伤心,毋宁说是空虚,好像有一只隐形的爪子将心脏的部位突然整个儿挖去,空洞洞的感觉。
下葬的那日天空阴霾,他站在母亲身旁,目视父亲所在的黑色棺木缓缓落入墓穴,一把把土撒在上面,冰冷的棺木连同母亲抛下的花朵,被一同掩埋。就在那一刻,他身上一贯强烈的自我存在感忽然荡然无存。他站在那里,轻飘飘的仿佛浮在太空。
结束了。在父亲的心中,他将永远是个不长进的儿子了。
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而永恒,他愤怒至极,却无法与之争辩。
他一直不解哥哥离家出走的原因。隼是父亲与过世前妻的孩子,从小便是父亲的骄傲,他也不是那种神经脆弱到会因为无法和继母相处就选择离家出走的那种人。
不知哥哥今日来到父亲的坟上,心情如何。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心情又如何
“御影。”
黑衣的妇人看向回首的青年,半晌,淡淡地说:
“你还有一个哥哥。”
司徒御影愣住,继而怔住。
东林学院第一教学楼背后有一栋年生有点久的六层楼青石房子,那里便是东林学院制度的诞生地,秩序的维护者——学生会之所在。一楼是学生会决议通告处和接待处,二楼至四楼分布着学生会各个部门,五楼是会长办公室及会议室(六楼是传说中的狼帮游乐园,不在此次讨论范围),不仅职能划分明确,连楼层分布也毫不含糊,其制度化程度可见一斑。
自新校长上任后,曾经的东林懒人学生会便无时无刻不处在忙碌的沸腾状态。学生会干部的任免从以前的内定发展为如今的竞争上岗,更有校长作保在先,在学生会任一职务上干出成绩并得到认可者,均有机会在升学或毕业时获得由校长亲自签写的推荐信,此校长甚至胆大到放言,担任学生会职务者可享受依业绩抵消期末不及格成绩的优惠政策。
这些火辣辣的发言直接导致了学生会竞选的白热化。不到两年时间,东林的学生会已进化到校园制度制定及执行部这一地步,除教学以外的其它所有事宜,从社团活动、运动会、文艺汇演,到每周朝会、校规制定、表彰记过,再到伙食安排、大件采购、学生补助、勤工俭学、外校联谊、镇压狼帮全权归学生会管辖,其权力之大境界之高令同城的另两大学院学生会难以望其项背。
此时正值中午一点,学生会一天中两大工作高峰时段之一,层层楼都听得见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询问声,答疑声,抱怨声,跑上跑下的脚步声。除了学生会成员,总会有那么几个外来人士爱在这个人气极高的学生组织里出入,八卦头子林菲更是其中常客(当然少不了狼帮,为了让狼帮中的暴力份子不至于一天到晚在外生事,学生会特别订购了大件运动器材、拳击沙袋以及游戏街机供他们享用,所以偶见狼帮成员浑身冒汗地从楼顶走下来也并不奇怪,实在没有林同人女所虚构的那么香艳)。学生会事务繁多,每日发生的磕磕碰碰林林总总,在内部人士眼里是鸡毛蒜皮,对耽美创作女青年林菲来说可是难得的创作素材。这会儿她在接待的台子前支着胳膊,正为没发掘出什么有料的jq而遗憾,脖子一偏,瞅到大门外阳光下一道愤然疾走来的身影。
外形优质无怪乎在人潮中能一眼锁定,林菲的眼睛不由亮了好几瓦,司徒御影?!
做什么一脸愤然呢?林菲纳闷地瞅着司徒御影在五秒内跨越了近二十米的距离,一把推开大门,浑身散发着不让人见到明天太阳的气场,转眼已居高临下站在她们一行女生面前:
“萧瞳呢?”
你永远不能指望他对女生体贴温柔的,所以原谅他吧。
桌子后的俩女生面面相觑地站起来:“你找会长?”因为学生会在校的地位,切忌直呼会长名讳已成为不成文传统“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废话。林菲心想,不过这就是学生会接待处的职能,预感到此人是来找茬的,就得尽量拖延时间,问这么渣的问题也是情非得已。
就着身高的绝对优势,司徒御影不必抬头,视线已越过两人头顶落在后面的楼层图上:五楼——会长室。栗发的少年掉头就朝楼梯走。
好家伙,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女生们向着一角挤眉弄眼,示意在角落待命的男接待员们:该你们出场了!
顶着巨大的压力,四个人高马大的学生保安大步拦在了欲上楼行凶的司徒御影面前。其中两人发育超常者身高将近一米九,比司徒少爷还高出一大截。
“司徒同学,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们,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直接找会长解决的。”其中一人好言相劝。
“为什么他们能上去我不能上去?”司徒御影怒指从身边战战兢兢走过的学生。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凶猛嘛,林菲在心中喟叹,她一点也不觉得这帮人能拦住他。其实司徒御影作为群众心目中的a。w。大人,照理这学生会大楼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但是他回校以来从不曾光顾过这地儿,这头一遭露面又是如此凶神恶煞的架势,也难怪大家心存忌惮。
保安团的第一高度咳嗽一声:“那我们带你上去吧”
“谁要你们带了!滚开!”黑道少主暴怒地拨开挡道的人。
第一高度慌忙斜跨一步,侧身堵住去路,然后只听见“嗵”的一响,整个人在司徒御影面前伏了下去。另三人迅速围上,紧接着嗵嗵嗵在楼梯口倒了一片。
司徒御影疾风一样转身上楼。
林菲等人瞠目结舌。
3
会议室的大门被强行推开的时候,萧瞳正和纪律部的成员讨论着某些学生是该被记过还是留校察看。
门板狠狠撞在墙上,在场者不约而同朝大门处注目。
无视众人的诧异,司徒御影直视萧瞳:“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萧瞳一手托着下巴,随手翻着桌上一叠东西:“我没空。”
“是吗?我倒是不介意在这里说。”栗发的少年挑衅地提高了音调。
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萧瞳的手颤了一拍,抬头看向司徒御影,眼神沉肃。
司徒御影睨着他,一字一句:“虽然都是些不太体面的家务事”
哐。
会议室的人惊愕地目睹萧瞳蓦地站起,椅子摇晃着差点倒在地上。
背对着迷惑的众人,扔下一句“你们继续讨论”萧瞳扫了司徒御影一眼,走出会议室。
鬼林里,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
萧瞳有些烦躁地双手插在裤兜里:“怎么了,问啊。”
司徒御影看了他良久,突然无法言语。其实没什么好问的,在学生会萧瞳反常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萧瞳等了一会儿不见开口,瞪他一眼,抽身欲离去。
“你什么都知道,”司徒御影突然在背后出声,言语中满是压抑“从我转来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谁,”他看向萧瞳的背影,目光凌厉“是不是?”那些处处针对他的举动并不是毫无来由的。
萧瞳慢慢转过来:“把话说清楚。”
“你和你母亲与我家的关系,我今天都知道了哥哥。”
轻蔑与嘲讽的一声“哥哥”在萧瞳脸上带起阴云重重。其实在司徒御影闯入会议室的那一刻,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不愿说破,只是习惯地自欺欺人罢了。
“是谁告诉你的?”他努力冷静下来。
“这很重要吗?”
他点点头:“那好,既然都知道了,你要怎样?”
司徒御影紧绷着下巴,他根本没想过要怎样,他只是愤怒,愤怒的理由仿佛很清楚,又仿佛很模糊: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老是针对我。我是黑道家的人,并不会指望人们对我产生好感,但是多半他们只是躲着我。可你不同,你针对我。我自认不曾得罪过你,后来我又想,或许你只是看不惯我,因为你正派,优秀,所以你不屑与我这样出身的人为伍,虽然有点不甘,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见不得光的黑道家族,不够温暖也不少缺憾,但司徒家毕竟是他的家,是他在外流浪多年后注定要重回的归属之地。他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同不公正的生活讲和,转瞬之间,努力重塑的世界却被这个不体面的事实完全颠覆。他竟然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一直敬佩的那个重情重义的父亲原来只是个会背叛家庭的不忠的男人,而这一切,他居然要等到父亲过世才知晓。他愤怒于父亲的荒唐,愤怒于自己的无知,愤怒于家人的欺瞒,然而最让他怒不可遏的他曾经那么在乎父亲的认可,甚至因为自己无法获得父亲的赞扬而自暴自弃,可如今他的努力被证明不值一文,他的认知被全盘否定,在突降的真相面前,他措手不及,狼狈不堪。“你一定觉得我很蠢吧,什么都不知道,像个白痴一样被你处处针对!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你觉得解气么?!”
萧瞳扬眉:“你只是来对我宣泄你的愤怒么?那么我告诉你,你真正该找的人此刻躺在坟墓里。”
“住口!”他知道萧瞳的话是为了激怒他,却难以控制自己不被激将。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愤慨。”萧瞳冷笑“首先,你父亲认识我母亲是在你母亲之前,严格的说算不上背叛;其次,就算你父亲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也已经跟着他入土为安了,你实在不需要自找罪受,最后,我和母亲从来没想过要你们家补偿些什么,我巴不得早点毕业,免与你有任何瓜葛。我的父亲,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他叫萧腾。”
“你不想要,不代表他什么也没给过你们。”否则不会经常的心不在焉,也不会不时地不知去向,一想起母亲在说起这些细节时落寞的表情,他就无端地觉得恼怒异常。
“是,他有给过钱,母亲收下了,”萧瞳坦言“不过不是想要他的补偿,只是为了让他的良心好受些。”
“你很恨他。”
萧瞳耸肩:“谈不上。只是恶心而已。”
“所以也恶心我?”
萧瞳松开眉头,别过脸望向树林深处:“多少有那么一点吧。你不也一样讨厌我。”
“从前并不是。”嘴抿得死死的,司徒御影几乎咬牙切齿“我真是白痴,身边有个人这么恶心我却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的不对”
萧瞳静静地听着他自嘲的轻笑,默默地看着他的手慢慢紧攥成拳头,攥到青筋突起,攥到指节发白。
“为什么你明明早就知道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凭什么必须要等到父亲死后的今天他才能听到这些他本有权知道的真相?他要怎么去重新接受天翻地覆的一切?这太不公平!“凭什么我要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够了!”萧瞳突然低喝“你发泄够了吧!该愤怒的人应该是我吧?我也想问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冲我发火,而我只能像个罪人一样任你发泄?!凭什么你旷课我必须陪你一起旷,你撒谎,我必须替你圆,你要我跟你出来,我必须跟你出来?凭什么你要怎样就怎样,我必须无条件配合你?!凭什么你可以毫不知情地长大,而我却要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还要假装不知道?!”
树林里有什么动静,惊动了两人。萧瞳看见司徒御影的目光投向他身后,他循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去。
余音抱着乐谱站在树下,惊骇地用手捂着嘴,还是没能掩住不小心逸出的惊呼。“可恶!”握紧拳头,萧瞳飞快地转身离去。
琴房。
余音小心翼翼守在门口,看着埋首坐在窗边一言不发的萧瞳。在他身后,萧瑟的秋空被几根电线杆分割成单调的一块一块。
“你都听到了?”
余音不晓得该说什么:“不管怎样,你还是你,你不必在意这些”
搁在膝上的双手握十,萧瞳的喉咙动了动:“其实我是无意间发现的,我的身世”
“伯母她知道吗?”余音轻声问。
萧瞳摇头。想起儿时的自己曾坐在母亲膝盖上,听她说相册里那个笑容和蔼的人是他的爸爸,说他的爸爸虽然在天堂,对他的爱不会比任何一个爸爸少。苦笑。母亲还以为成功地瞒了他十七年,但其实是他瞒了她整整九年才对。相册里的人要真是他父亲该多好,要是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段对话该多好。将头埋在双手间,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少年痛苦地蜷缩着:“余音,你说的很对,不管怎样,我还是我,我不必在意自己的身份。但是,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
余音张开嘴,迫切地想要给予安慰的她发现脑中所能想到的台词都是那么苍白无力。那个优秀的萧瞳,自信的萧瞳,灵气十足的萧瞳,原来竟这样地在意别人的眼光,这般地脆弱。
目光落在风琴的盖子上,萧瞳茫然出神:“我曾经以为音乐会让我找回自信,但是它只是让我沉迷,我醉心于钢琴声中,母亲却为了支付我学音乐的庞大开销一个人苦苦支撑。要想在艺术这条路上获得成功,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那不适合我这样的人。”
终于听到萧瞳的真心话,余音难以接受却又无法责怪:“你重新加入音乐社,只是为了安慰我吗?”
“不,音乐其实很美好,哪怕它让人沉溺,沉溺在艺术中也比沉沦在现实中美好得多。只是,理想与现实我只能选择一个,音乐无法让我得到我想要的。”
她听明白了,她眼前的萧瞳,优秀得无懈可击的王子,受到了命运的诅咒,坚信着如果不能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便会低人一等。他的脆弱,他的偏执,叫她揪心。
风吹过,窗外一阵枝叶摇颤,抖落一片寂静,轻悄地洒在二人身上。
萧瞳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
八岁的某个傍晚,在校门口等着妈妈的他,头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穿着褐色的风衣,在小雨中撑着伞向他一路跑来,溅起的积水打湿了他干净的皮鞋和裤脚。
黑色的大伞举到他头上,陌生的风衣男蹲下来,眉眼舒展开:“小朋友,你妈妈好像迟到了?”
他看看这个和善的叔叔,忍住寂寞,没有同“陌生人”答话。
风衣怪叔叔在他身边的花台坐下:“同学都走光了吧,我陪你一起等,好吗。”
他诧异,悄悄瞥他,撞见一张温和的笑靥:
“我不是坏人哦。”
他们就这么一大一小坐在花台上,唰——,一辆巴士从他们眼前开过去,唰——,又一辆摩托车开过去,雨点落在他们头顶的黑色大伞上,滴哩滴哩哒。风衣的怪叔叔开始哼一首轻快的歌。
他忍不住又偷瞄他,雨水在怪叔叔湿透的右肩溅起一片水雾,他回过头来冲他一笑。
那个笑容忘也忘不掉。
萧瞳用力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