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场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的朝会,事无巨细,足以让伏案纪录的宦官精疲力竭,原名古中明的古玉皇帝轻轻揉揉额头,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苦笑道,“这群执掌兵符的大老粗竟然都学会了文臣那套表面文章,就像一群穿着铠甲的老鼠,也难怪天马如此迫不及待地亮出刀兵。”
站立古中明身侧的大皇子高声道,“上茶。”宫女鱼贯而入,案几茶水迅速摆放到位,帘幕被层层拉开,终于露出真容。
北公南侯相对而坐,一袭黑袍的北疆公正襟危坐,一丝不苟,虽是文士出身,举手投足间满是铁血气息。相较之下,和北疆公遥遥相对的南侯南宫无雪就要惫懒许多,斜靠在椅子上,睡眼惺忪,环顾四周道,“一群酒囊饭袋而已,要我说早该杀个干净。”
“南宫家主好大的口气,难不成也要将我白某人杀了?”一身戎装的白玉儒冷笑问道,除了北疆公,在坐人中只有白玉儒身负官职,统领古东省军政,手中辖制雄兵百万,方才朝会时有不少武将皆出自他的门下,无雪一句'杀了干净'无疑是在打他白玉儒的脸。
白玉儒身后立着一位年轻人,形貌昳丽,身材颀长挺直,看上去竟比白家少爷白云飞还要年轻些许。纵使在这种场合也无丝毫忐忑,面色淡然。
南宫无雪没有理会白玉儒的诘问,轻咦一声,道,“这位小朋友竟将你白家的九州云诀练至八方风云,有点意思,可是白玉儒这匹夫雪藏许久的白寇羽?”
白寇羽拱手见礼,淡笑道:“寇羽见过南宫家主。”以手抵额的南宫家主微微颔首,淡淡道,“若是你白家多出几个小友这样的后辈,古东省军政两界也不至于这般乌烟瘴气。”
“我古东省如何自然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倒是那些连失南方十六岛的某人是否该自省一番?”白玉儒针锋相对道。
自开口以来,英俊面容上始终带着淡淡嘲讽的南宫无雪伸了个懒腰,“既然他天马蛮子要玩玩,我自然奉陪到底,我这招以退为进你这死读兵书的书呆子不会不懂吧?要不你派人来援,抖抖你白家近卫的威风?”
大殿里就只有两人相互争执的声音,古中明面色沉静,并不制止,任由二人争吵不休,就在此时,手执金玉纸扇,满身富贵气息,号称家财能够塞满国库的黄战虽是众人中修为最低,和往日出门数位天灵强者随侍左右迥异,今日的黄战只身一人,咳嗽两声,“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二位数年未见,应坐下对饮两杯才是。”
面对黄战的和稀泥,南宫无雪靠回座位,闭目道,“喝酒?十个白玉儒也不够看呐。”
自知无论文斗还是武斗都不是南宫匹夫的对手,白玉儒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大殿里,坐在末位,身后有二位天灵强者护卫,最是沉默的秦家家主秦岳是一位面相普通,除了额间那点朱砂痣,竟无一点出彩之处,若是行在玉华城中,也不过是一位看之即忘的中年男人罢了。
秦家几百年前也曾一度权势彪炳,那时候秦家子弟在玉华城里是比皇亲贵胄都要跋扈的主。只不过到后来被古玉十三世借征剿海贼不利之名,惩处不少秦家官员,自此这家盘踞古西省的百年世家一落千丈,足足过了百年才得以渐渐恢复,但再也难以恢复往昔威势。
千年古玉,有多少世家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除了皇室和助开国皇帝定鼎的南宫家,无一例外。
秦岳起身行礼,垂首恭敬道:“不知陛下此次召集吾等有何要事?”
古中明看了眼这位自稳坐家主之位便在古西省全力推行皇室政策,大力修建玉华至古西驿道,任由帝国大将收拢兵权的秦岳,摆摆手让秦岳坐下,转头问道,“无雪,说说战况。”
“天马黑水军第四部五万人已先行抵达南方十六岛,正全力构筑防御工事。”南宫无雪淡道,眼神仿佛没有焦距。
古中明微微皱眉,问道:“你怎么看,用不用古南省戍边军协防?”
南宫无雪怂怂肩,“虽然是一群杂鱼,但聊胜于无。”
帝国军进驻玉龙岛,这是南宫世家从未做过的让步。可古中明并无丝毫悦色,沉吟片刻后问道,“大概能撑多久?”
玉龙岛被破,那么除了北疆公所在的古北,也不知道谁会首当其冲,听到这时,几乎所有家主精神一振,“最少一年,最多三年,别的不敢说,耗去一个主力军团没有问题。”
几乎同一时间,白玉儒轻笑出声,“南宫家主好大的口气,你怎么不说,你南宫家的私军可以将那天马南蛮一网打尽,尽数消灭在南方十六岛前?”
除去高坐龙椅的古中明与兵戎生涯大半生的北疆公面露思索之色,似是在思考一向跋扈言谈无忌的南宫无雪这句话里有几分可信度。其余家主皆现震惊之色,里面的怀疑怕是要大过惊讶了。
原因无他,天马群岛自凤志统一的这百年来,穷兵黩武到了极点,这些年不知从古玉、醉露、云韵三国买卖了多少精铁矿,加上百年的养精蓄锐,虽然面积仅为古玉的十分之一,所蕴含的战力却足以令养尊处优的古玉人咂舌,以数百世家为基石所建成的黑山黑水黑阳三大主力军团,就更是寻常古玉戍边军难以望其项背的强大存在了。更让古玉难以接受的是,每一个军团竟然有百万精兵!军团内部强者如云,以崔雪彬为例,若不是他身负火灵之体,且精于排兵布阵,加上可以动用大量鹿族崔家的资源,以他真灵中阶的实力能够官拜黑阳军的副指挥使简直是个笑话。
如此观之,按理来讲,每个世家仅有私军三十万编制,加上私下超额的一些雇佣军和戍边帝国军,总数也不过百万,战力差了太多。
耗去一个主力军团!
就算是南宫无雪说出这番话,众人也有种天方夜谭的荒谬感觉。
南宫无雪轻轻敛去平素玩世不恭的神色,微微直起腰板,就像一柄稍露锋芒的绝世兵刃,“若是我南宫族人寸步不让呢?”
本来准备继续嗤笑的白玉儒像是噎了一下,低头沉默,众人也皆是如此,这简单的一句话竟比前一句还要来得让人震撼,大殿里一时间只剩下难言的沉默。
南宫家族传承千年,比古玉帝国都要悠久漫长,没人能怀疑这头一直盘踞冥山的庞大家族到底有着怎样可怖的实力,当然,一个如此荣耀且传承久远的家族也就更加爱惜自己的羽翼,就算是帝国最忠诚的北疆世家北疆公设身处地,也不会拉上自己的家族去为整个帝国效死,更遑论黄家白家这等行商世家,怕是连伤筋动骨的事都不愿去做。
“南宫无雪,此言当真?”经过长久的沉默,在朝堂上极少发言的北疆公郑重问道。
几乎知道南宫无雪的人都知道他嚣张跋扈,但却有极少人知道他狡诈如狐的一面,自他登临南宫家主,不知和秦、黄、白三家有过多少次明里暗里的争斗,除了几次在事后才让人看出的示弱,甚至连一次小亏都没有吃过,不仅如此,这些年来,南宫家族的触角竟在最为混乱,小家族宗派林立的古南省站稳了脚跟,更遑论在古东省里贴有浓重南宫家标签的姬家。
北疆公知道,所以更觉得寸步不让四字背后隐含着怎样难以置信的含义。
这个除了和自家儿子关系方面有些欠缺,其他方面近乎金刚不败的男人闭上眼,“自千年以前,玉龙岛、冥山便是我家祖产,天皇老子来了也不让,至于天马蛮子?”无雪冷笑出声,“就算不能斩其首,撕下一块肉还是能够办到的。”
大殿里忽然多了股血淋淋的寒意。
众人为这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南宫家主接二连三的惊人之语所震撼,好似平地里起了几道惊雷,竟也无人在意南宫无雪的大逆之语。
“既然如此,那我也在此立个投名状。”北疆公忽然笑着起身,从未觉得这个吊儿郎当的南宫家主如此顺眼,“凝冰国,交给我,若是凝冰军队能够闯出极北荒原,我愿卸去一切官职,交出兵符。”
交出兵符!这对于以武立家的北疆家来说,无异于死守到底了。
随着北疆公立下投名状,这个不知见证过多少国家大事的太和殿里忽然变得云波诡谲起来,常年随父皇议政的大皇子胸口也似压了一颗万斤巨石,难以呼吸。
“有北公南侯在前冲锋陷阵,我秦家必当鼎力支持,誓与帝国共存亡!”秦家家主秦岳起身冲皇帝遥施一礼,恭敬道。
古东两省的家主相顾一眼,却一反往常的沉默下来。
古中明看了眼南宫无雪,“天马与我国开战在即,万望各位齐心协力,助我剿灭来匪,当务之急是加强玉龙岛的战力,南宫家主有何需要,直言无妨。”
“古东省的黑缎金、英华果;古西的春山精钢,古北年份在百年以上冰玉、孤山木。”仿佛事先预料到一般,南宫无雪报出一大堆材料,“我全都要。”
还未等白玉儒反驳出声,在生意上从来都锱铢必较的黄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应承下来。
北疆公思索片刻,发现南宫无雪所报材料竟全都是铸造兵甲等材料所需,以黑缎金为例,刚性差,但胜在延展性好,是炼制结界卷轴的必须之物。看似狮子大开口,却无丝毫不妥之处。也就答应了下来。
秦岳看了眼古玉大帝,发现古中明微微颔首,也就点头答应,“自当在一月之内送至冥山。”
终于看清大势的白玉儒只好悻悻住嘴,一副不甘模样,只是站在后面的白寇羽却是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根本没有将自家叔伯的窘迫失利瞧在眼中。
玉华城闷雷滚滚,风雨欲来,而万里之外的至云城却是艳阳高照,广袤的玉龙岛仿佛置身在天地烘炉之中,海边沙滩金色沙子都泛着一股刺眼的炙热。
随着天马军队陈兵南方十六岛的消息传遍岛屿,玉龙岛民只怕比玉华人更加压抑烦躁。
千年远离战事,所有人心中或许也带着一丝深深的恐慌。
若不是玉龙岛地域阔大,可以将战线拉得极长,若不是南宫族人未曾做出任何转移老弱、财产的举动,整一副怡然不惧的架势,这时的玉龙岛恐怕早已乱成一锅沸粥。
南方十六岛,虽名为玉龙岛附属,却相隔极远,有些远离古玉帝国版图的意思,有不少业余地理图志甚至因为疏忽而没有这十六个岛屿的踪影,也难怪当初大雁主岛的太子爷刘清欢不识咱至云逸大少的赫赫威名。
一处岛屿港口,烈火熊熊,数百铁甲战舰水中迅速燃烧,冲天的焰火竟比烈日还要夺目,带有天马圣兽独角兽标识的战舰在噼里啪啦声中转眼间化为灰烬,较之寻常火焰更加深邃鲜艳的火焰踏着波浪,迅速朝着四周蔓延。
方一沾染上在海面上浮沉的尸体、兵刃便疯狂燃烧。
不见风浪,天地间只闻烈火熊熊声!
一位身着红色劲装的男子站立在将断未断的战舰橹杆上,不住随风摇摆,好似一朵随风摇曳的火苗。
而在这红衣男子的身前,悬浮着五位背负舞空之翼的墨袍人,呈围猎之势。
“久闻南宫家六大精锐战力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领头的君临统领冷声道,数百战舰毁于一旦,对抢占南方十六岛的五万先行部队来说,无异当头棒喝,待至补给,至少要多耗去半月时日。
面目隐没在火焰中的男子轻轻吸气,取出一颗丹药喂入口中,天地间的大火竟似遭遇劲风吹拂,齐齐向着五人飘去,火舌漫卷,六人一同消失在鲜艳火光中。
“命归赤焰,敢教天地烬灭。愚蠢的天马蛮子,咱们下幽冥再战。”隶属赤焰的红衣男子癫狂大笑,火势一再拔升!
天地间忽然轰隆一声巨响,仿佛烟火,无数火光四处飘洒。百艘战舰船舱中储藏火药竟同时爆炸,掀起层层巨浪,瞬间传遍南方十六岛。
自此,吹响玉龙岛反攻号角。无数类似战斗在岛中、海上上演着。
这一日,古玉虽未夺回南方十六岛,却剿灭了五千余来犯之敌,不仅如此,更让天马凤家难以接受甚至震怒的是,君临竟在这一天失去了二十一个精锐强者!
终年隐匿在冥山祖宅的六大精锐又何尝不是一柄柄初露锋芒的牛刀?
玉华城,一场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汹涌而至。天地间的草木楼宇被密集雨线切割成无数份,一处清冷酒馆里,暴雨不停从草棚缝隙中漏下,加之酒馆所酿劣质之极,生意如草棚一样破败,内中毡毛久为更换,眼瞧着是开不下去了。
只是暴雨飘零的草棚边缘,此刻却坐着两位中年男子正默默喝酒,一位衣袍华美,面皮更是俊朗无双,酒馆老板暗中猜测或是哪位城中权贵,一眼望去竟比那些王公大臣还要来的贵气。
而另一位则要相形见绌许多,在玉华城中简直普通到了极点,身后立着一位年轻人,正是早朝里立于古玉最有权势男人身侧的大皇子。
那么,坐着两位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古中明、南宫无雪。
南宫无雪拿着粗瓷碗,喝一口酒,吐出一半,很是晦气地呸呸呸,“还是这么难喝。”
古中明微微一笑,将碗中劣酒一饮而尽,“老二去了顺天西凉省的万灵宗,算算时间,遗落的那道秘法应该拿到手了,届时朕会传给你,聊作歉意。”
知道这位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摆架子,私下更是以兄弟相称的皇帝口中‘歉意’为何,摆摆手,“古羽这小子了不得啊,不如你早早退位让贤好了。”
古中明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在乎南宫无雪口中僭越之处,一副老怀敞慰模样,看了眼身后长子,“若是在盛世,朕必会让老大继位,可身处飘摇乱世,却只能由老二来力挽狂澜了。”
大皇子心中叹息,却无任何不悦,垂首道,“儿臣愿为二弟鞍前马后。”
两人忽然同时沉默下来,只闻棚外哗哗水流声。
南宫无雪罕见的将一碗酒一口倒下,有些意兴阑珊,“或许是最后一次喝酒了。”
几十年前,还是四皇子的古中明争夺太子失败,众叛亲离,竟沦落到无钱买酒的份上,只能在这家劣酒铺子买醉,年仅二十三的古中明一边喝酒一边哽咽,恰好遇到南宫无雪路径此中,便请他喝了一顿酒。
和今日一样,尚不足二十岁的南宫无雪只喝了一口酒便不再动碗,看着古中明酩酊大醉。
待到古中明成为当今的古玉大帝,仍常常微服前来喝酒,在他眼中这参水劣酒比醉露最极品的佳酿也要醇香百倍。
南宫无雪消失在风雨中,古中明才将碗中酒洒在地上,轻轻的哽咽声淡淡的飘散在雨幕下。
仿佛从未出现,就像两人几十年来极少人知的深厚情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