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地想要压下心中那一抹隐隐滋长的不安,不断说服自己一切只是杞人忧天,没有什么值得顾虑。可是,无论怎样找理由,都没有办法平静。
“时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下?”见她半天不说话,雪离绕到她身前,却被她苍白的面色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她身子不适,伸手搀住她,想要扶她回房。
“不,不用。”头有点晕,但意识还很清醒,时转运摇头。
“可是……”雪离犹豫着,不住打量她看起来很难受的表情。
“我真的没事。”强调着,但见雪离一副踌躇的表情,就知道她还不放心,“若是我真的难受了,我会与你说。我保证,好不好?”
“那——好吧。”雪离点头,但仍然亦步亦趋在她左右。
雪离那一脸紧张的表情,使时转运忍不住轻笑起来,依了她,顺从地任她搀扶。
小径尽头出现两个人影,步履匆匆,由远及近地奔来,等到了近前,时转运才看清前面带路的人,原来是康总管。
“康总管!”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时转运出声叫道。
见是时转运,康总管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但神色焦急,一脸掩藏不住的担心。
“出了什么事?”看康总管身后大夫装扮的人,时转运的心跳漏了半拍,屏住呼吸开口问。
“是太老爷,大清早就觉得身子不舒服,我说请大夫,他坚持不肯。没想到方才突然咳血不止,我哪能再依他,急忙去了医馆请大夫。”
“太老爷他——”觉得手脚冰凉,她只说了几个字,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怎么也没有办法将话完整说完。
“转运,若是可以……”康总管看了看时转运,“能不能劝劝二少爷,请他好歹去看看太老爷?”
面对康总管一脸恳求的模样,时转运只能苦笑以对。她劝过了呀,奈何谢仲涛固执得很,在这件事上,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随你们去看太老爷。”
“转运,我看就算了吧。”康总管面露难色,委婉地拒绝。
“为什么?”
“上次你私下里去看太老爷,已经闹得二少爷很不愉快,要是你再去的话,恐怕又有一番风波。况且,太老爷也发话了,要你以后不必再去探望他。”
“太老爷这么说的?”言语间,一股淡淡的苦味萦绕在舌尖,令她觉得心中备感酸楚。
“是。”
低低的声音,逐渐淡落下去的语调中,她明明看见康总管低头拿衣袖抹了抹眼睛。
“三少爷呢?”她别开视线,不愿让旁人看见她已然湿润的眼角,默默注视近旁正在怞条的柳枝。
“我已经派人去找了,要他尽快回来见太老爷。转运,我不能再耽搁了,二少爷那边,看你——哎,还是算了,免得到时候火上浇油。”
“康总管——”见他要走,时转运忽然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太老爷那边,烦劳你多加担待。”
“转运,你——”她突然对他行此大礼,即使想要阻止也来不及,康总管注视她低垂的容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当年……”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急忙止住,深深看了时转运一眼,便带着大夫匆匆离去。
若不是当年……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含义,只是,她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举步想要走,没料到才抬脚,腿一软,幸亏有雪离搀扶,才没有跌坐到地上。
“时姐姐!”雪离眼明手快,将她抱住。
“雪离——”时转运闭上眼睛,一时间,觉得身心俱疲,“我累了,扶我回去。”
“时姑娘!”
才要走,又听得有人在叫,时转运靠着雪离站在原地,张开眼睛,见一早随谢仲涛出门的谢安跑来。
“谢安,二少爷回来了吗?”
“是。”谢安答话,“二少爷请时姑娘立刻去前厅。”
“可是,时姐姐不舒服呢。”雪离说话,担心地看着时转运。
“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她蹙眉,心下已经猜到了几分,以往谢仲涛心血来潮要整治不顾眼的人,总是少不了她的出场。那位刘老爷,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一次,怕是有人又开罪了他。
“是奉德公,他来了咱们府邸,而且还特意嘱咐,一定要见到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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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见过这等架势,从谢府大门直到前厅的过道和回廊上,都布满了锦衣卫的人马,关卡重重。
才走到前厅,两把明晃晃的刀交叉在她面前,寒光凛冽,刀面亮铮铮地可以令她清楚看见上面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让她进来。”
那种陰阳怪气的腔调由里传来,头皮,不自觉地又开始发麻。
时转运慢慢走进去,一步一步上前,站定在主座面前,福身之后略微抬头。只见那位奉德公端坐在椅子上,本就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目不转睛地在打量她。
那种躲避在眼皮后面的视线让她觉得很不舒服,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要作呕一般,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勉强压抑住。
“咱家记得你。”好半天,奉德公终于开口,夹杂着很尖细的笑声,他转了转无名指上硕大的宝石戒指,“当日那枚印章,就是你呈上来的。”
“奉德公好记性。”坐在一边的谢仲涛接话,随后转头看向时转运,“你可以下去了。”
听到谢仲涛发话,时转运如蒙大赦,立刻准备离开。天知道奉德公的目光,足以令她窒息。
“等一等!”才要转身离去,不想奉德公突然发话,“咱家并没有要她走。”
听他如此说,谢仲涛眼中有一丝不悦迅速闪过,随即又恢复如常。他站起身,满脸堆笑,开口道:“寻常婢女哪能在此碍眼,奉德公愿意见她一面,已经是她天大的荣幸了。”
“寻常?”闻言,奉德公笑得更加开心了,“咱家看这名女子一点都不寻常。”
他话中有话,谢仲涛能够感觉到,但却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究竟是什么。
“抬起头,让咱家好好看看——嗯,不错,福气灵秀,也无怪乎孟海孩儿会对你一见倾心。”慢条斯理地发话,奉德公一字一顿地说道。
时转运顿时僵立在原地,他说什么来着?孟海,是指关孟海吗?
谢仲涛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他紧绷的身躯和捏紧了拳头的手泄露了他此时的心情,并非表面看来那般平静。
“谢二少——”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二人的异样,奉德公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向谢仲涛这边倾斜了身子,“咱家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谢二少成全才好。”
“奉德公请说。”震撼太大,要在此时硬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实在太难。谢仲涛端起茶杯,揭开茶盖,半掩住自己此时怒火愤懑的眼睛。
“咱家孩儿中意这位姑娘,不如就你我二人做主,成全了这段姻缘,不知谢二少意下如何?”
谢仲涛在心里冷笑。成全这段姻缘?由奉德公和他当主婚人,眼看已经与他有了夫妻之实的时转运与关孟海拜堂成亲?荒唐之极,他岂能答应?
可是,眼下的局面,他不答应,又该如何应对?眼前之人,是位居天子之下手揽大权的奉德公,只手遮天,无需多费气力,就能轻而易举毁掉与他作对之人,何苦为了一名女子弄僵了局面?只不过是一介婢女,他肯要,换作其他富商巨贾,早已将此当做莫大的荣幸,争先恐后巴结不及。
可是,时转运,对于他,并不是婢女这般简单啊……
难以抉择,他的目光向一旁看去,恰巧,对上了时转运也正在看他的眼睛。
清澈的眼中是强装的镇定,细看之下,明明有几分惊慌失措,再加惶惶不安。
她这样看他,代表什么?是希望他留下她,还是,怕自己阻碍了她重获自由的机会?
孰轻孰重?孰轻孰重?
心有点痛,那种感觉又来了,像是即将失去什么珍爱的东西,痛得无比彻底。
“谢二少,谢二少?”见谢仲涛良久也没有回应,奉德公唤他。
“转运虽是我贴身侍婢,但毕竟关系她终身,晚辈寻思,不可越俎代庖,还是要征求她的同意才可。”表面平静地说完这句话,但是之后,隐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居然在颤抖,无论如何,都不受自己控制。
她渴望自由,她说过她想要离开谢府的,他在两难之间,要她来选择,她会怎样?
要么,她愿意留下,留在他身边;要么,她会抓住这个机会随关孟海离他而去,然后成为关孟海的妻,为他生儿育女……
几乎是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脑中的画面折磨他的神经,头痛欲裂。
“姑娘家的事,也对,也对……谢二少,你果然体恤下人呀。”听完谢仲涛的话,奉德公恍然大悟一般,走到时转运面前,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问她,“转运?对吧,是这个名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得你主子肯给你一个机会选择,你可有意见?”
说是商量,但咄咄逼人的语气,哪里给了她余地?
她是想要出去的,可是,刚才为什么她却无比盼望谢仲涛能够一口拒绝?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言辞含混,将这棘手的问题尽数丢给她,要她来选择,要她来决定。
也是,依谢仲涛八面玲珑的手段,哪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她,得罪炙手可热的红人奉德公?
短短的时间,思绪百转,时转运低垂眼帘,掩饰自己眼中的失望之情,轻轻开口:“小女子虽出身卑微,但姻缘之事,却不想仓促定下终身。奉德公能否宽限几日,让小女子考虑?”
语气不卑不亢,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奉德公先是一愣,接着抚掌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孟海真是好眼力,慧眼识珠,认定了你。果然识大体,懂大礼,进退得宜!好,咱家就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趁着这几天,我唤孟海多来谢府,你可趁此机会,与他多加熟悉,彼此了解才好。”
撂下这番话,他止住笑声,回头看谢仲涛,“谢二少,咱家这就告辞。三天后,咱家在别院静候佳音。”
衣袖轻轻一挥,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所到之处,镇守的锦衣卫立即转身,握刀紧随其侧,寸步不离。
时转运慢慢回头,阳光下,逐渐远去的锦衣卫队伍中,那一抹大红蟒服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