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餐厅出来,转到了书店,君君在翻书的时候,我买了点东西,付的是现金。过了一会儿,我在翻书的时候,远远的看到她在刷卡,我走过去,她问我买什么东西了没,我说我付现买过了。
"信用卡方便,你不用信用卡?"君君问。
"方便?什么方便?我看是高速负债付利息的方便。卡、卡、卡,其实信用卡不过是个浓缩了的、压扁了的放高利贷的罢了。放高利贷的有两种造型,一种是地下钱庄式的运大量现钞来的卡车型,一种就是卡片型。用卡片吃你,比用卡车吃你,还更吃人不见血呢。"
"有那么严重吗?万先生,你从不让你的大头脑休息,你对什么都有一大堆意见。"
"你说得也是,我的大脑是我身体上最辛苦的器官,我要你帮它休息。"
"有什么方法我可以效劳吗?"
"现在地点不对,再说吧。其实我全身的器官,都需要休息,都需要你帮我休息。现在,也不早了,去公墓,我们要上路了。
走出了书店,走到仰德大道与华岗路的转角。我望着纱幅山和远山,对君君说:
"古代的艺术家,曾有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的豪语;古代的文学家,曾有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豪语,都表示古人会遗憾没见到我,这是对人的;还有对山的,古代的诗人,曾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描写;古代的词人,曾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描写,都表示山会喜欢见到我。在他们笔下,他们都代古人立言、代青山讲话,意思是自己可以与古人、与青山互动。这种互动,比起穆罕默德要山朝他不遂、自己只好朝山的生硬干法温馨多了,也有情调得多了。"
我又说:
"刚在吃午餐时谈到选择,除了人生要不断的选择外,其实在阳明山看风景,也要不断的选择。阳明山被没水准的人们给污染、给破坏得好厉害,几乎没有完整的画面给你看到,你看东看西,总会看到一部分碍眼的、或不搭调的,你设法子,只好练出一种自动过滤、自动挑选、自动选择性视野的本领,对想看到的视而见之,对不想看到的视而不见。对美视而见之,对丑视而不见。古代相马的专家伯乐,对秦穆公赞美另一个相马专家九方涅,说九方涅的本领在能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这两句话可说得真有学问,说得大好了。看被污染、被破坏的阳明山风景,乃至于这个岛上各地的风景,都得练出这种本领才成。大概这也算是对付缺陷美的必要法子吧?"
"照你这么说;看一个女人也适用这种标准吗?也要选择性的看吗?"
"也可以适用,不止选择性的看,而是自动选择性的看。不过,可爱的女人你对她不止于看。庄子书里讲庖了解牛,可解说出三个境界。第一境界是看到活生生的一条全牛,第二境界是达到目无全牛,第三境界是达到只凭感觉就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只凭心领神会而无须用眼睛去看,就领悟了一切。当然,女人不是牛,不能牛来牛去。但最后能够不看女人就可以心领神会了她,这也是别有洞天的新境界。"
"你会吧?"
"我会。例如我会在全黑的浴室里,在不能目视的状况下,神会一个可爱的裸体女人。虽没看到她的裸体,但能感觉到,多有情调啊,多有趣啊!"
"如果浴室里不是裸体女人而是一头小母牛呢?"
"我就把它抓住,从马桶里冲走。"
"小母牛怎么会冲进马桶?君君笑着。
"小母牛怎么会跑进浴室?你提出荒谬的问题,我就提供荒谬的答案。"
"那——那裸体女人会出现你的浴室吗?"
"你怎么问我呢?要问问我这种问题的人呀!"
君君会心的一笑,轻轻打了我一下。"我们走吧!"
君君和我,转入华岗路后,经过外侨区的旧宅群、经过华岗路的天主堂,再从天主堂旁边的斜坡朝纱帽山脚走,一路下坡,跨过一道小桥,又转趋上坡。下坡上坡之间,是一条幽谷,它不是死亡的幽谷,却是条走向死亡之地的幽谷。跨过小桥以后,出现一条歪歪斜斜的细路,变成了一路上坡,最后穿过几行竹林,就上了到北投的阳投公路。公路是沿着纱帽山开凿出来的老路,右边是山脚,左边是延伸的幽谷,沿路走着,在树丛中间,公墓的灵骨塔就时隐时现在眼前。
这条公路不宽,勉强往来汽车对开,行人则被挤到山脚旁或幽谷边,一如被现代文明挤向左右,毫无抱怨的余地。路是漫长的、成段的,每到一段,就有小歇之处,或标做"第一展望",或标做"第二展望"不过沿着幽谷展望下去,看来看去,都很少能躲过一个地标,那就是愈来愈近的灵骨塔,和一排排一片片白绿相间的公墓群。
有的路段特别窄,为了安全,君君和我有时要鱼贯前进。车总要坐一段的,可是我们没预定在那一站上车,每经过一站,我们就在站牌下向回程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公车前来,有,我们就搭;没有,我们就再走一站。对悠闲的人来说,不怕错过什么,尤其不必怕错过现代文明。
最后,也没注意走到那一站了,背后公车来了,,我们上了车。这路公车开往天母,但路过公墓。在公墓附近,我们就下车了。
通向公墓的是一条向左的岔路,是上坡,愈走离来时路愈远,仿佛先给了你"幽明异路"的心理准备。一路走上去,要经过国民党权贵们的大坟,好在那些坟还算隐秘,不像他们生前那样招摇,减低了一点人们对他们的敌意。再上去,就赫然出现灵骨塔了。比起一座座土葬级为主的坟墓来,火葬级为主的灵骨塔自然显得寒酸,事实上,灵骨塔也是后来冒出的。因为公墓的原始规画,都是土葬,不料人死得大多了,超出了原来规画的预估,很快的,预定满额了,想埋骨阳明山的人,从此失掉了机会。灵骨塔的建造,只是给火葬级为主的死人一点归宿的空间,和住高楼大厦的没有两样。高楼大厦尽管雄伟,但从土地持分看,你只是百分之几而不是百分之百,百分之百的土地持分者乃是住在地面上"透天厝"的人们。这些人明知死后万事皆空,但在皆空之时,独踞湖山少许、独与泥土相亲,倒也是一种称庆与自得。虽然这种情怀,对我这种开明的反叛型英雄人物却毫无意义,因为我早巳捐出我的尸体给台大医院了。我死后,他们可做"人体解剖",然后做成完整骨路标本,永远悬挂在台大骨科,除嘉惠医学教学及研究外,喜欢我的,可以看到我的骨气;不喜欢我的,可以观察我的骷髅,真可说一了百了,尸无存却骨长在了。
灵骨塔是整个公墓的最高点,也是中枢所在。以它为中点,公墓沿着每一块山坡蔓延开来,不分南北与东西、不分山阴与山阳、不分大块与小块,凡是可以自成一个范围的,就算一个单位,给开发出来。基本上,成千上百的死者多属一个大类,那就是一九四九年起大陆来台的那批人物,这年国民党被共产党打败逃到台湾时,独夫蒋介石才六十三岁,跟他来的鹰犬们绝大多数都比他年纪小,离死亡尚远。但是,二三十年过去了、三四十年过去了,他们也就老死台湾了,这就造成了公墓的抢手。因为从地望上看,阳明山公墓的风景的确绝佳,但这是指从墓地向下看台北盆地,不是指从台北盆地向上看它。它的开发,把青山和生态都给破坏了,从下方看上去、从远方看过来,尤其不忍卒睹。所以,台北市的人,有一点审美眼光或环保意识的,都讨厌这公墓,但他们忘了,就便是这一公墓的开发,都是独夫蒋介石批难的。独夫蒋介石成立了阳明山管理局,把阳明山的一切都在他直辖之下,活人自不消说,死者也不例外。
不过,有一小部分死者似乎有点例外。这些人并没跟独夫蒋介石一起渡海来台,他们是外省第二代,生于台湾、长于台湾、英年早逝于台湾,死了以后,阴错阳差的机缘,也埋到这里,他们与鬼为邻,显得有点不搭调,因为这片公基本是独夫蒋介石的鹰犬世界,大家比邻而埋,未免格格不入。但是,死人是没有选择的。一如英国西敏寺埋在一起的,有的是生前敌人。不过,那种敌人也是够水准的,而独夫蒋介石及其鹰犬,做为你的敌人,其实还不够料呢!
由于阳明山公墓已呈饱和状态,所以它已没有发展,只有维持。但维持也是不容易的,人刚死的时候,亲友感情正深,修坟送葬,一片人气;年深月久之后,新坟就渐渐沦为荒坟,人气也不见了。
君君和我,在荒坟乱草中走着。
"你看这些坟,"我指着。"绝大部分都成了荒坟,但从刚盖这些坟的情况看,它们绝不是荒坟的下场,可是年深了、月久了,活人与死人的关系,就渐行渐远。去者日以疏,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过,全世界只有一种人例外,那就是台湾人悲情的制造者。这些人每年炒作"二二八",说二二八事件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但我忍不住怀疑,到底有没有一个小数点百分之百怪外省人中的一个小数点,台湾人也不妨反省反省呢?例如事件之起,是缉私人员惊慌中开枪误杀了一名看热闹者,这种缉私人员应予严办,是对的,但群众包围警察局,要求立刻就地正法,这种不懂事、不讲法律程序的要求,任何官员都做不到。做不到就起暴动,把外省人中的无辜者予以打、砸、抢、杀,妇女子以强xx、婴儿子以摔死,这种行为,不该反省反省吗?由这种暴民滥杀行为,招致来的暴君派部队登陆滥杀,能够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吗?我绝对不是说国民党政府惹起民变、处理民变是对的,但相对方面,台湾人的肆虐与招祸反应,也不无反省之处。但是,直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又有几位反省了呢?今天的观点是单面的,就是大家只看到台湾人之死,却视而不见外省人之亡,整天朝野为二二八做悲情秀,却根本不提二二八首开滥杀之风的是台湾人这一事实,这叫什么道德?如果这是道德,那只是台湾人的道德,不是人类正义之士的道德。而且,如果五十多年来二二八的悲情值得一恸,四百年来高山族被这些台湾人"二二八"的,又不知凡几?为什么朝野不为他们恸一恸?整天哭喊自己受虐的人,为何不去顺便代高山族被虐喊喊冤、立立碑?自己人杀的高山族、杀的外省人都不算,只算别人杀自己人,这算那一门子是非?这些人口口声声公义公义,但真正知道公义的人,他们在主张还给台湾人一个公道之际,也会主张一下还点公道给外省人;主张促成公布真相、平反冤屈,也会调查一下台湾人怎样冤屈外省人。也许有些公义人士们说,台湾是台湾人的,你们外省人跑到台湾来,出了事,难免要受冤屈,但是,高山族若站出来,谁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呢?正因为台湾人的祖先从大陆来台,欺负高山族,欺骗他们、欺凌他们、残杀他们、联合外国人如荷兰人等把他们无异种族灭绝,他们才逃到高山之上。试问今天的公义人土们,是不是也该把当年台湾人冤屈高山族的血泪,公义一下呢?给你一个统计数字吧!以台南附近为例,台南附近在1650年,有高山族315社、68000人;可是,到了1656年,就只剩162社、31000人了。短短的六年间,一半多人口不见了,这种种族灭绝或逼上玉山搞法,纵希特勒杀犹太人,也望尘莫及,纵二二八杀人,也望尘莫及。而这种暴行,都是台湾人联合荷兰人干的!若来点比较历史学,我们可以说:荷兰人相当于到美洲的白人;台湾人相当于卖到美洲的黑人、黑奴;高山族相当于原在美洲的印第安人;不同的是,黑人对参与杀印第安人,至为罕见;而台湾人参与杀真台湾人高山族,却凌驾洋人呢,更不可思议的是,日本人在台湾五十年,杀了千千万万的台湾人,台湾人为什么不吭气、不调查、不立碑、不悲情,不但不这个不那个,反倒哈日、反倒赞美日本人,这不是贱种、贱骨头吗?天下有这种公义之士吗?这些人谈公义之不足,又喜欢搞"台湾人悲情"秀,整天以制造悲情的方法号召走出悲情,例如他们为二二八死难者哭哭啼啼,事实上,纵使是直系血亲,死了五十多年后,按人之常情,都没有那么多的悲情可出、也没有那么多眼泪可流了。没有那么多悲情硬要说有、没有那么多眼泪硬要往外挤,这不是作秀是什么?更荒谬的是说二二八被杀的台湾人有十几万或几万或两三万,以增加悲情气氛,好了,政府开始补偿了,死一个给六百万,亲属请来登记吧,按说重赏之下,必有死人,结果登记到今天为止,登记了五年,只死了或失踪了或受伤了八百二十四人,八百二十四人是十几万或几万或两三万吗?这样子有意制造悲情记录,真是何苦来啊?我刚才说了这么多,重点有二:第一去者日已疏,,按人之常情,对死者可以怀念悼念,但说一定要五十多年后还有大量的悲情,那不是真实的;第二,台湾已是一个没有公义的岛,从暴君专制到暴民专制,已把台湾搅得乌烟瘴气。我可说是这个岛上最能发出真正公义之声的人物,除了我以外,当然还有一些别人,也只是可数的十几个人而已。不过我也开始老了,我还有许多世界性的题目要做,在小岛的题目上燃烧自己,对我已是过去式了。来,君君,还是少看生者多看死者吧,这里到处都是死者。只可恨埋的多是窝囊的国民党,一、讨厌死了;二、死了也讨厌。不是吗?"
我说:"我有一首叫做坟的诗,对比生者与死者间的变化,我慢慢背给你听:
一切都集合起来了,
当泪水平行了雨淋。
一铲铲黄土埋下、埋下,
直埋起一座新坟。
送葬的人鱼贯前进,
个个都黯然伤神——
这个世界不只有你、不只有你,
也有我们。
一切都疏散开来了,
当风声吹落了雨淋。
一片片荒草爬上、爬上,
直爬上一座孤坟。
送葬的人鱼沈雁杳,
个个都无处可寻!
这世界只有你、只有你,
没有了我们。
不过,既形成了一大片公墓,纵然这世界没有了我们活人,死人因为左邻右舍都是,倒也不再这世界只有你、只有你了,至少是只有你们了,死者有知,应该没那么孤单,使与鬼为邻的是那些独夫蒋介石的鹰犬,似乎有也比没有好。其实真正孤单的,是不归于公墓,而流落荒郊的孤魂野鬼。记得宋朝王安石有一首向他死去女儿道别的诗,他在做官任上,死了小女儿。三年任满,他要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古时交通不方便,他知道此去不大会回来上坟了。一天夜里,他坐着小船,摇到了荒郊,走到他小女儿的墓前,他告诉小女儿,爸爸已经老了,满眼忧伤的来看看你,跟你永别。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爸爸老了,不会再来了。那是一幅诗中有画的画面,非常动人。我想,那小女儿如果埋在公墓里,会稍微好一点,毕竟有那么多黄泉路上的陌生人,大家谁也不动,在一片寂静中互相照应、有个照应。"
"你说得也是,这就是公墓的好处。外婆把母亲埋在这里,也就比较放心了。"
一路说着走着,君君带着我,在漫山遍野的坟场里寻找母亲、走向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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