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百只了吧?”他凑近过来,头挨着我的头,用细长的
手指揭开我衣摆的一角,“要不要数一数?”
我们刚刚数了十几只,顾小五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凉香气,
那是突厥人和西凉人身上都没有的,我觉得这种淡淡的香气令我
浑身都不自在,脸上也似乎在发烧,他离我真的是太近了。突然
一阵风吹过,他的发丝拂在我脸上,又轻又软又痒,我擎着衣摆
的手不由得一松,那些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了起来,明月散开,
化作无数细碎的流星,一时间我和顾小五都被这些流星围绕,它
们熠熠的光照亮了我们彼此的脸庞,我看到他乌黑的眼睛,正注
视着我。我想起了在阿渡帐篷外唱歌的那些人,他们就是这样
看阿渡的,灼热的目光就像是火一般,看得人简直发软。可是
顾小五的眼神却温存许多,他的眼神里倒映着我的影子,我忽然
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悄悄发软,让我觉得难受又好受。他看到我
看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他转开脸去看天上的萤火虫,说:
“都跑了!”
我忍不住说:“像流星!”
他也呵呵笑:“流星!”
无数萤火虫腾空飞去,像是千万颗流星从我们指端掠过,天
神释出流星的时候,也就是像这样子吧。此情此景,就像是一场
梦一般。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河边的这一晚,成千上万的萤火
虫环绕着我们,它们轻灵地飞过,点点萤光散入四面八方,就像
是流星金色的光芒划破夜幕。我想起歌里面唱,天神与他眷恋的
人,站在星河之中,就像这一样华丽璀璨。
大单于遣了使者去告诉父王,说替我选定了一位夫婿,就是
顾小五。父王正在月氏与中原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立刻写了一
封回信,请阿翁为我做主,主持婚事。父王的回信送到的时候,
婚礼都已经开始了一半。
突厥的婚俗隆重而简单,十里连营宰杀了无数只肥羊,处处美酒飘香。这些日子以来,顾小五已经和突厥的贵族都成了朋
友,突厥风气最敬重英雄,他先射杀了白眼狼王,又在比试中赢
了赫失,在突厥人心目中,已经是年少有为的英雄。祭司唱着喜
气洋洋的赞歌,我们踏着红毡,慢慢走向祭祀天神的高台。就在
这个时候,却听到马蹄声急促,斥候连滚带爬地奔到了大单于座
下。
隔着热闹的人群,我看到大单于的眉毛皱了起来,顾不得祭
司还拉长腔调唱着赞歌,我回头奔到大单于面前:“阿翁!”
大单于摸了摸我的头发,微笑着对我说:“没事,月氏王遣
了些人来叫骂,我这便派兵去打发他们。”
顾小五不知何时也已经走到我的身后,他依着突厥的礼仪向
大单于躬身点肩:“大单于,让我去吧。”
“你?”大单于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月氏王有五万
人。”而且月氏王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而顾小五虽然箭法精妙,
但是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只怕箭法再精妙也没有用处吧。
“那么大单于以逸待劳,遣三万骑兵迎敌。”顾小五说道,
“如果大单于不放心,请派遣一位将军去,我替将军掠阵,如果
能放冷箭射乱月氏的阵脚,也算是一件微功。”
大单于还在犹豫,赫失却说道:“中原的兵法不错,在路上
就是他们带人打败了月氏人。”
大单于终于点了点头,对顾小五说道:“去吧,带回月氏将
军的首级,作为你们婚礼祭祀天神的祭品。”
顾小五依照中原的礼节跪了一跪,说道:“愿天佑大单
于!”他站起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去去就回。”
我心里十分担心,眼看着他转身朝外走去,连忙追上几步,
将自己的腰带系在他的腰上。
按照婚礼的仪式,新人互换腰带,就已经是礼成。两个人就
在天神的见证下,正式成为夫妻。我原本想叫他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替我系上,可是奴隶已经将他的马牵过来了。我都来不及同
他说话,他一边认镫上马,一边对我说:“我去去就回来。”
我拉着他的衣袖,心中依依不舍。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我
在沙丘上等了三天三夜,就是为了等这个人;想起我从马上栽下
来,他救了我;想起那天晚上,他给我讲的故事;想起他杀了白
眼狼王,还赢了赫失;我想起河边那些萤火虫,从那个时候,我
就下定决心和他永不分离?但现在他要上阵杀敌,我不由得十
分地牵挂起来。
他大约看见我眼中的神色,所以笑了笑,俯身摸了摸我的
脸。他的手指微暖,不像是父王的手,更不像是阿翁的手,倒像
是阿娘的手一般。我想他既然箭法这样精妙,为什么手上却没有
留下茧子呢?
我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想起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
已经收回了手,三万人整队完毕,大单于遣出领兵的将军是我的
大表兄,也就是大单于的孙子伊莫延。伊莫延笑着对我说:“妹
妹,放心吧,我会照应好他。”突厥人惯于征战,将打仗看得
如同吃饭一般简单。我很喜欢伊莫延这个哥哥,因为小时候他
常常同我一起打猎,像疼爱自己的妹妹一样疼爱我。我大声道:
“谁要你照应他了?你照应好你自己就行了,我还等着你回来喝
酒呢!”众人尽皆放声大笑,纷纷说:“小公主放心,等烤羊熟
了,我们就带着月氏人的首级回来了。”
顾小五随在伊莫延的大纛之下,他也披上了突厥人的牛皮盔
甲,头盔将他的脸遮去大半,看我在人丛里找寻他的脸,他朝我
又笑了笑,然后对我举起手挥了挥。我看到他腰间系着的腰带,
我的腰带叠在他的腰带上,刚刚我只匆忙地打了一个结,我不由
得担心待会儿那腰带会不会散开,如果腰带散开,那也太不吉利
了?可是不容我再多想,千军万马蹄声隆隆,大地腾起烟尘,
大军开拔,就像潮水一般涌出连营,奔腾着朝着草原淌去,一会儿工夫,就奔驰到了天边尽头,起初还远远看得见一道长长的黑
影,到了最后转过缓坡,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渡见我一脸怅然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对我打了个手势。
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点了点
头,虽然月氏王有五万人,但皆是远来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
挡十,三万足以迎敌。况且王帐驻扎在这里,便有十万人马,立
时也可以驰援。
烤羊在火上“滋滋”地响着,奴隶们献上马奶和美酒,到
处都是欢声笑语。大家都知道,不过一会儿定然有战胜的消息传
来,那时候突厥的儿郎们就会回转来了。我心中想起适才送别的
事,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烧,等到伊莫延回来,他还不知道会怎么
样笑话我呢!他一定会说我舍不得顾小五,等到他回来,一定会
领头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贵族隐隐以伊莫延为首,今天晚上的赛
歌大会,那些人可有得嘲弄了。我心里一阵阵发愁,心想顾小五
不会唱歌,等他回来之后,我一定得告诉他,以免赛歌的时候出
丑。
我却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很多很多年后,我在中原的史书上,看到关于这一天的记
载。寥寥数语,几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亲入西域,联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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