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陆云高伸出两手压在桌子上外,刘日福、陆福祥、李宗仁仍无动于衷,蒙仁潜这才松了一口气,用眼扫了扫双手按着的四方块,从中拣了块最大的,拿在手上向大家晃了晃,说道:
“诸位,我是秀才出身,做广西省长最合适,这块省长大印归我了!”
陆云高见蒙仁潜抢走了省长大印,急得忙在桌上乱翻起来,无奈他大字认不得一个,对那些银铸的四方块,一时认不出到底是何种官职大印。蒙仁潜见刘日福仍在呼嘟呼嘟地抽水烟,陆福祥还在让勤务兵捶着腿,那半睁半闭的双眼,并没向桌上那些银亮四方块瞅一瞅。只有李宗仁扭头看了看,但却并没有站起来,也不说话。陆云高拣起一方官印,问蒙仁潜道:
“老蒙,这是什么官?”
“建设厅长。”蒙仁潜用傲慢鄙夷的声调答道。
“咚”的一声,陆云高将那新铸的“建设厅长”官印扔在一边,接着又抓起一个四方块,问道:
“这是什么官?”
“教育厅长!”蒙仁潜故意扯着嗓门喊道,“陆高子,我看你当教育厅长蛮合适的啊,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蒙仁潜手拈胡须,呼着陆云高的混名,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地讽刺着。
“当个卵!”
陆云高骂了声粗话,随手将那“教育厅长”扔在一边,又抓起一方官印,还没等他发问,蒙仁潜便笑道:
“啊哈!陆高子,你真走运,给你捞着了财神爷——财政厅长!”
陆云高听蒙仁潜说他抓着的这个是财政厅长的大印,喜得忙将那银白的四方块一把揣进怀中,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他咧着大嘴,说道:
“我做财政厅长了!”
蒙仁潜见刘日福、陆福祥、李宗仁对此都不说话,生怕他们起来反对,使他这省长做不成,便说道:
“诸位既然都同意重设省政府,那么也请都担任一定的职务为好,以共尽桂人治桂之义务。”
蒙仁潜说罢,便将那几颗大印捧在手上,走过去,递一颗到刘日福面前,说道:
“请刘兄当民政厅长吧。”
刘日福仍在抽着他的水烟,也不接那官印,蒙仁潜只得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又走到陆福祥的面前,说道:
“请陆兄当建设厅长。”
陆福祥半躺在椅子上,两只脚高高地搭在前面的桌子上,也没起来去接印,只是瓮声瓮气地对正在给他捶腿的那个勤务兵说道:
“大狗,我赏你块银子,把那四方块拿到银铺里给你老婆打副手镯吧。”
正在捶腿的勤务兵听陆福祥如此说,也不知好歹地便从蒙仁潜手里拿过那建设厅长的大印,然后跪下给陆福祥磕了个头,说道:
“谢旅长大人恩赐!”
蒙仁潜脸上只觉得热辣辣的,但又不好发火,只得耐着性子,拿着剩下的教育厅长大印,送给李宗仁,说道:
“德邻先生,你是陆军中学毕业生,又曾做过小学体操教员,这教育厅长,还是你来做最合适。”
李宗仁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道:
“蒙司令,我李某人才疏学浅,难当此大任,还是另请德高望重之人来吧。”
“李德邻文武双全,当教育厅长最合适,休得推辞了。”
陆云高忙在旁帮腔,他生怕李宗仁不当,他和蒙仁潜的官也当不成。
“诸位要当什么职务,我都没有意见,至于我个人,此次赴邕,欲得一人便感足矣。”李宗仁说罢,便向蒙仁潜拱了拱手,“此事还得请蒙司令赏脸。”
蒙仁潜忙把那两只溜滑的眼珠转了转,接着哈哈一笑,说道:
“自古英雄多好色,不知德邻先生看中了南宁的哪一位漂亮女子,只管说来就是,我们马上派人去接来,与你即成洞房花烛之喜!”
那陆福祥本来半躺着不说话的,一听蒙仁潜说到女人之事,便来了精神,忙抬起头来说道:
“德邻,你是看中了南词班的‘林黛玉’吧?那真是花中之王啊!”
陆福祥说罢便对陆云高喝道:“陆高子,你他妈的把‘林黛玉’独占了,何不学学老蒙分这豆腐块的办法,把她拿出来,给我们每人也吃上一口啊!”
李宗仁很不自在地摇了摇头,说道:“宗仁已娶有妻室,安敢再作非分之想。我想要的这个人,便是正被蒙司令拘押着的黄旭初先生,他是我陆中同学,望蒙司令念我们多年同窗之情,将他释放出来。”
“这有何难?老蒙,你把黄旭初交给李德邻吧!”
陆云高此次一进南宁,便霸占了南宁最红的妓女“林黛玉”。这“林黛玉”乃是南词班的名妓,江南苏州人,擅长京剧清唱,色技倾城,一向为军政要人及外江富商包占。陆云高方才听李宗仁说这次到南宁是只为一人而来,正担心李宗仁和他争夺“林黛玉”,不想李宗仁却是为一区区囚徒黄旭初而来,那嫉妒之心方才消了,因此忙替李宗仁说好话。
蒙仁潜见李宗仁要黄旭初要得坚决,陆云高又帮他说话,为了稳住李宗仁,便只好说道:
“好吧,我看在德邻先生的面上,放了他就是。”
李宗仁一听蒙仁潜愿意放人,又怕他中途变卦,便忙说道:
“感谢蒙司令看得起我李某人,请即下令,我现在便去将黄先生领出来。”
蒙仁潜只得命他的一名卫弁,随李宗仁到监狱中去领出黄旭初。狱中的看守已得李宗仁副官送来的好处,现见蒙仁潜的卫弁领着李宗仁来要人,遂忙打开监狱大门。黄旭初一见李宗仁,惊喜地喊道:
“德邻兄,你不在玉林吗?怎的到此来?”
李宗仁亲手给黄旭初打开镣铐,搀扶着他从牢房中走出来,这才说道:
“我这次就是专为你而来的啊!”
黄旭初感激地看着他这位敦厚庄重的老同学,问道:
“我在狱中听说,蒙仁潜准备组织广西省政府,德邻兄也有些实力,必能在政府中担任要职。”
“哈哈!”李宗仁开心地笑道,“我们桂林有句俗话,叫作‘会拣的拣儿郎,不会拣的拣嫁妆’。蒙仁潜拣了块省长大印,陆云高拣了个财政厅长之职,我嘛,拣了个精明能干的参谋长——黄旭初!”
黄旭初平时沉默寡言,现在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紧紧地握住李宗仁的双手,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
“德邻兄,我愿为你效力!”
李宗仁笑道:“记得在陆中时,有一次,我和你开玩笑,我说:‘旭初兄,你这样斯文,简直像个姑娘一样,我将来若当师长,请你当个参谋长怎样?’你微笑着说:‘德邻兄,有你这样的同学关心,我今后不愁没有工作做了。’现在我当司令,你不是当了我的参谋长了吗?”
“当时,我并没认为你是开玩笑啊!”黄旭初认真地说道。
李宗仁把黄旭初接出监狱后,说道:“为了防止蒙仁潜变卦,我们今晚就搭船到贵县回玉林去,我陪你到家中,收拾行装,连家眷也一齐带走。”
黄旭初点点头,便和李宗仁一同回到家中,收拾停当,当夜搭船一齐到贵县去了。从此,黄旭初出任李宗仁的参谋长,为李宗仁势力的发展壮大,出谋献策,组训军队,积极卖力。
却说蒙仁潜自封为广西省长,陆云高自封为省府财政厅长,刘日福和陆福祥二人不明不白算是做了民政厅长和建设厅长。蒙仁潜自铸的那省长大印,尽管盖了又盖,政令却总也出不了郭门,陆云高的财政厅长,只能在南宁城内收税。
这时的广西局面,更趋混乱不堪。各部自治军之间,你争我夺,远交近攻,战乱不止。各地土匪横行,白日打家劫舍,黑夜掳人勒索。在沿江一带,各种名目的武装势力则层层设卡,勒收“行水”,因而工农交困,商业凋敝,民不聊生。民间流传着两句话——“宁作太平犬,莫作乱世人”,道出了广大民众的凄苦和悲愤之情。因此,对于蒙仁潜的省政府,民众自是冷眼相看,漠然视之。
正是这个时候,被赶下台的陆荣廷,又回到了南宁麻雀巷他的“耀武上将军”府第。
原来,陆荣廷自下野后,从龙州经越南由水路到达上海,后又到天津,与北洋军阀曹锟、吴佩孚勾结。曹、吴见孙中山已据有两广,正在出兵北伐,且北伐军进展神速,已入江西攻占赣州,正向南昌挺进。便加紧支持陆荣廷,使其重返广西,以捣乱孙中山北伐军之后方。陆荣廷潜回龙州,就任了北京政府委任的边防督办之职。此时粤军已经回粤,广西局势混乱,陆荣廷眼睛瞄着南宁,准备重新登台。这时,林俊廷已经和北京政府拉上了关系,被委任为广西绥靖督办,他便由迁江率部到南宁来就职。陆荣廷看在眼里,虽然感到不太舒服,却也不甚介意。因为林俊廷、蒙仁潜、陆云高、陆福祥、刘日福、李宗仁这些实力派,全是他的旧部,他只要回到南宁麻雀巷的“耀武上将军”府第来,发号施令,谁还会不听他的呢?外有曹、吴的支持,内有旧部的拥戴,现时广东方面孙、陈势同水火,自顾不暇,广西还不是属于他陆荣廷的吗?于是,他择定吉日,率随从卫队,从龙州向南宁进发。一路上,他骑马打猎,好不自在。可是到了离南宁不远的十里亭,却并不见林俊廷、蒙仁潜等人前来迎候。他心甚感疑惑,忙问随从秘书陆瑞轩:
“我将于今日抵邕正式就任广西军务督办的事,给林俊廷、蒙仁潜他们发电了吗?”
“老帅将于今日抵邕就职之事,在龙州出发的头一天,我就给林俊廷和蒙仁潜发了电报。”陆瑞轩答道。
“嗯……”陆荣廷皱着眉头,想了想,继续率随从向南宁进发。
五里亭到了,仍不见一个欢迎他的人,陆荣廷骑在马上,勃然大怒,禁不住大骂起来:
“林俊廷、蒙仁潜、陆高子都死了不成!”
“老帅息怒,让我到城里去叫他们率众前来欢迎,请老帅在此稍候。”陆瑞轩答道。
“你告诉他们,起码要动员五千民众团体,要用最好的仪仗,否则,我将不入城去!”陆荣廷愤然说道。
“是,老帅。”陆瑞轩忙带上几个随从,骑马往南宁城里去了。
陆荣廷在五里亭等了半天,既不闻鼓乐之声,又不见林俊廷等率众前来,气得又一阵大骂:
“林俊廷、蒙仁潜、陆高子,你们只要不死,都要吃我几马鞭!”
“父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广西经此番变乱之后,恐人心亦不复收矣!”养子陆裕光忧心忡忡地说道。
“他们都是我提携起来的,没有我,能有他们的地位吗?目今八桂不宁,他们不靠我,难道靠孙文和陈炯明不成?”陆荣廷愤愤说着。
“老帅,陆秘书回来了。”这时陆荣廷身旁的一名随从忙报告道。陆荣廷看去,果然见陆瑞轩从那头策马而来,后面,只有他刚才带去的那几个人,陆荣廷心中好不惊疑,还没等陆瑞轩来到面前,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林俊廷他们呢?”
“老帅!”陆瑞轩垂头丧气地答道,“听说老帅要回来,刘日福昨日到百色去了,陆福祥去了都安,陆云高去了贵县,林俊廷、蒙仁潜也都走了,眼下南宁的驻军已经撤尽,省政空虚,无人主持。”
陆荣廷听了不由火冒三丈,但却压着怒火并不发作,他知道林俊廷他们有意回避,是不欢迎他重回南宁主政。诚如养子陆裕光所言,广西经过这番变乱之后,想要重新驾驭旧部,看来已非易事。好在有曹、吴的支持,他的义子马济已得吴佩孚的资助在湖南组建了一支武卫军,现时自己身边也还有韩彩凤、陆裕光几个忠实部将和几千人马,尚可勉强维持个小局面,因此,他心中虽然恼怒,但却装着无所谓地说道:
“只要他们晓得我回来就行了,愿不愿跟我,那是他们的事。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
陆荣廷说罢,便命随从卫队,向南宁城进发,又命一小队骑兵,打马向城里疾驰,沿途高呼:“陆老帅回来了!”
陆荣廷则骑马缓缓而行,以便南宁市民在城中来得及欢迎他。这一着果然有效,那一小队骑兵的高呼,早惊动了南宁商会。商会对于一切过往军队,照例要表示迎送犒劳,何况是陆老帅回来了,更不敢怠慢。商会会长急忙带着些人,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动员,总算临时凑起了百几十人。刚走到城门口,陆荣廷已经到了,一时间鼓乐喧天,鞭炮齐鸣,欢迎陆老帅回省主政的气氛,倒也有些热闹。陆荣廷见了,心里自然高兴。商会跟着又献上了酒、肉等礼品表示对陆部下的犒劳,陆荣廷命陆瑞轩一一收下。
陆荣廷回到麻雀巷,通电就了广西军务督办之职,不久,北京政府委派的广西省长张其锽也抵邕到任。陆荣廷既当了军务督办,即着手整顿广西全省军队,发布命令,要各地自治军将名册呈报,以便统一整编,重新号令。但他的命令,却并不比蒙仁潜那省长大印管用多少,令出郭门,即如石沉大海。陆荣廷等得不耐烦了,便命秘书陆瑞轩到各地催办,约莫半月之后,陆瑞轩返回南宁复命,陆荣廷忙问道:
“事情办得如何?”
陆瑞轩苦着脸,长叹一声报告道:“经过这番变乱之后,人事全非,纵使老帅昔日之心腹也不复听调遣矣!”
“难道陆高子也敢不听我的?”陆荣廷问道。对这位昔日由他一手从马弁提升的将领,他相信是不敢公然违抗帅令的。
“老帅不提到他也就罢了,一提气死人!”陆瑞轩摇头,愤懑地说道,“我到贵县去,要他将所部名册上报,接受老帅整编,他却大咧咧地说道:‘我的部队早编好了,还要他来整编什么?想必是那老头子闲来无事,何不叫他回宁武庄打猎去!’老帅,你说气不气死人?!”
陆荣廷一声不吭,只见他那“毋”字脸在微微地抽搐着,那两只因长期练习射击而变得一大一小的“虎目”,闪着灼人的怒火,但却在大厅里缓缓地走动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这时,檐下飞来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叫唤不停,有的展翅摆尾,有的伸头探脑,有的上下嬉戏,似乎在嘲弄他、戏耍他。陆荣廷那心头火气正没处出,他随手从墙壁上取下那支自来德手枪,狠狠地骂道:
“忘恩负义的家伙,把你们喂饱了,羽毛丰满了,都从我手里飞啦!”
他一边咒骂,一边开枪射击,那些麻雀们经过这番变乱之后,一个个也都学得精乖了,见陆荣廷掏枪,早已飞蹿得无影无踪,陆荣廷枪法再好,也没碰着麻雀们半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