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显部据守沙浦待援,顽强抵抗,黄绍竑部攻击自晨至午后均无进展。此时唐继虞催动主力大军,向沙浦急进,来援吴学显。吴学显见援军已达沙浦江北岸,忙命工兵营冒着枪弹架设浮桥,使唐军主力得以渡江增援。黄绍竑闻讯,严令伍廷飏夺下江对岸的制高点——白马山,以火力威胁渡江之唐军主力。
白马山雄踞沙浦江右侧,像一匹灰白的骏马,吴学显部有一营据守山顶。伍廷飏率队反复冲杀,白马山制高点五得五失,战斗打得至为激烈,最后,伍廷飏部仅剩一百余人,再也无力发起反攻夺下白马山。吴学显的工兵营在沙浦江上架设浮桥告竣,先行到达的唐军主力,正像蚂蚁一般源源从浮桥上通过,进入沙浦圩增援。战局急转直下,黄绍竑的正面攻势已呈动摇。
“告诉伍廷飏,打到最后一个人也要给我夺下白马山,否则将他的头拿来见我!”黄绍竑艰难地从担架上支起半个身子,命令他的卫队长给自己留下四名卫士抬担架,其余全部由伍廷飏指挥攻取白马山。
伍廷飏率自己的残部和黄绍竑的几十名卫士,又向白马山发起了攻击,据守山头的敌军纷纷跃出掩体,与伍部展开肉搏厮杀,两军士兵抱在一起,扭打着,撕咬着,不断滚下山崖,不及半小时,伍廷飏部一百余人已打得所剩无几,白马山仍被敌军控制着。伍廷飏见反攻无望,凄然长叹一声,正待拔枪自杀,却听得身后人喊马嘶,回头看时,只见一支人马正向白马山冲来。原来白崇禧的主力已赶到,钟祖培正指挥自己的纵队,反攻白马山。
伍廷飏绝处逢生,喜之不胜,即与钟祖培汇合再夺白马山。白崇禧此时随钟祖培纵队之后,登上白马山,见唐军主力源源通过浮桥,形势险恶,即令钟祖培命炮兵将仅有的三门山炮拉上白马山来。可是炮兵连长却报告,山势陡峭,炮拉不上来。白崇禧令钟祖培再派步兵一连,协助炮兵将炮抬上来,尚有迟误,军法惩处!不久,炮兵和步兵们连扛带抬加拉,总算将一门炮运到山顶。白崇禧亲自指挥,发炮首先将沙浦江上敌之浮桥轰断,敌军落水者无数,增援之路顿即被切断。接着两门山炮又运上来了,白崇禧用一门炮继续轰击沙浦江北岸唐军主力先头部队,使其不能靠拢江岸,又令那两门山炮向吴学显据守的沙浦圩内猛轰,阻止吴部工兵营恢复浮桥的行动,并配合主力向沙浦圩发起攻击。
吴学显见浮桥已被轰断,桂军又以炮火封锁江岸,浮桥无法恢复,在桂军的猛烈攻击之下,他害怕在失去主力增援的情况下被包围歼灭,乃急令所部撤退,向唐军主力靠拢。仓促之中,吴学显部退出沙浦圩,数千人一齐涌向沙浦江边,但浮桥已断,无法渡江,桂军又集中全部枪炮火力,向江边猛烈扫射轰击,吴部滇军毫无工事依托,又缺有力部队的掩护,士兵成片倒在江边。吴学显无奈,只得强令抢渡沙浦江。滇军本不善泳,又值夏季沙浦江江水暴涨,溺死的,被枪弹击死的,随波逐流而去,一江血水,半江尸体,令人触目心惊……
前敌指挥官吴学显的命运,总算比那蚂蚁一般的士兵好些,他有一匹高大壮实的白马。那白马的水性极好,它背上托着身躯肥大的吴学显,尾巴上又拖着一名卫士,昂着头,直向对岸游去,在纷飞的枪弹之中,竟安然抵达对岸。吴学显过了沙浦江,回头看时,他的部下渡过江的零零落落,八千子弟,仅余百人。正在惊惶之际,忽见对岸那白马山酷似一匹白马,正对着他的坐骑遥遥相望。他猛然省悟,此役能死里逃生,全靠那匹白马暗中佑助,想来倒也福大命大。他立即滚鞍下马,对着白马山连拜了三拜,然后翻身上了他那匹白马,对着那些命大福浅的百余士兵高声叫道:
“弟兄们,我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世界还有我们捞的,跟我走吧!”
那白马长嘶一声,抖掉浑身水珠,疾驰而去。那百余名从龙王爷手中脱难的士兵,仍跟着吴学显,追赶唐继虞溃败的主力归队去了。
却说白崇禧率主力赶到沙浦,及时抢攻白马山,遂将唐军主力和吴学显部一击而败,打了胜仗,却又耿耿于怀。他从白马山上下来,决定不去会见他的军长黄绍竑,准备率钟、陆、刘、何四纵队主力和郭凤岗独立团离柳南下,找李宗仁去。他实在受不了黄绍竑那盛气凌人的训斥和辱骂。
“参谋长,黄军长请你去。”
白崇禧见黄绍竑的卫士来请,心情怏怏,极不痛快,本不想去面见这位粗暴蛮横的主官。想想还是去了,一则他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二则他与黄绍竑乃是同学,又共事多年,不去不好。还是去见一面吧,但对这次战役,他仍坚持自己的大迂回包围战术的正确性,他准备为此再与黄绍竑争辩,甚至对骂,不惜关系破裂,反正在他的心目中,这支部队的统帅是李宗仁,李宗仁就是刘备,自己是诸葛亮,黄绍竑,黄绍竑又算得了
什么呢?将来排起座次,关、张、赵、马、黄,黄绍竑不过是关云长的角色而已!
白崇禧跟着黄绍竑的卫士,一路走,一路愤愤不平地想着,转眼便到了沙浦跟前的一棵大榕树下。战争甫停,好多房屋尚冒着浓烟,这亭亭如盖的古榕,被炮弹削去了一枝大桠,像一巨人被断去手臂似的。白崇禧被引到一抬担架前,却并未见到黄绍竑,只见卫士跪下去一条腿,俯身对着担架唤道:
“军长,军长,白参谋长来了。”
白崇禧这才低头看去,只见那担架上平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人,额上搭条浸湿的白毛巾,两只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嘴唇干裂,腮上一丛又长又密的胡须简直像堆乱草,与其说这是一个人,还不如说是一具僵尸更为确切一些。黄绍竑?难道这就是那个精力充沛、跋扈自信的黄绍竑?白崇禧与黄绍竑分别也才三四个月的时间啊!他感到鼻子有点发酸,不知怎的倒生起一股对这具“僵尸”的怜悯之情来。白崇禧的自信力也许比黄绍竑更强,但现在却也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来了。
那两只深陷的眼窝中的两张眼皮,慢慢地抬了起来,那两只眼睛开始发亮了,亮得依然是那么冷冽,像是由淡红的玛瑙镶进眼眶中的两只眼珠子——这就是黄绍竑!十几年的同学和同事的生涯,白崇禧永远不会忘记那两只冷峻的眼睛。
那两片干裂的嘴唇在慢慢地嚅动着,吐出一声低沉的无力的声音:
“你坐!”
白崇禧来时满腔的怨气和愤怒,此时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慢慢地坐在黄绍竑的担架旁边,什么也没说。
“健生,”黄绍竑伸出一只颤巍巍的瘦得皮包骨的手,摸索着,像要寻找什么东西,终于,他摸到了白崇禧的手,便紧紧地抓住了,“恐怕……我要……死了!”他胸口起伏着,喘了一口气:“真的,有人曾给我……算过……命,说
我……过不了……三十三岁!”他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部队……我……都交给……你啦!”那两张疲惫的眼皮又无力地闭上了。
白崇禧紧紧地握着黄绍竑的手,两行辛酸的眼泪夺眶而出,直洒在那张颧骨突突的脸膛上:
“季宽!季宽……”
那两只深陷的眼窝中的两张眼皮又微微地抬了起来,眼中亮着两片冷光:
“派人……把我……马上送回……梧州,我要……看看……水娇!”
却说唐继虞主力和前锋吴学显部,经过柳州和沙浦两战之后,受到挫败,损失惨重,五万余人的大军失去三分之一的兵力,军心动摇,士气不振。唐军退到三江古宜一带整顿之后,并未北向贵州退却,而是由融县、罗城向庆远西进。白崇禧忖度,唐军企图不外有二:一是想由庆远经都安、隆山、武鸣转至南宁与龙云、胡若愚等汇合,仍做东下打算;二是想由庆远向河池、东兰、凤山西进,循着当年唐继尧由柳州回云南的道路归滇。因此,白崇禧并不尾追唐军,而将主力撤至柳城,渡过柳江,在唐军之南侧与其平行西进,直趋庆远,以阻断其窜往南宁的道路。白崇禧率部赶到庆远,果与唐军遭遇,两军激战一场,唐继虞部受到了歼灭性的打击,唐军上下,无不胆寒,遂彻底放弃了进军南宁与龙云、胡若愚军汇合的企图,全军惶惶然西逃,奔回云南老家去了。
白崇禧打垮唐继虞部后,即移军东下,进至南宁附近,与李宗仁、范石生合军围攻南宁。白崇禧将在柳庆作战中俘虏的三千余唐军官兵,悉数交给范石生,范部就此又扩充了一个旅,范石生高兴地对李宗仁和白崇禧道:“我回滇的本钱够了,打下南宁,我即实行整军戒烟,回云南捉唐继尧去!”
李宗仁却说:“南宁城防坚固,龙云、胡若愚、卢汉等又坚守不出,何日才能破城?”
白崇禧笑道:“不需费一枪一弹,便可夺下南宁。”
范石生道:“健生兄,人称你‘小诸葛’,难道真有破城之妙计?”
白崇禧道:“只是需向小泉兄借点本钱。”
范石生慷慨地拍着胸膛说道:“嗨,那三千人还是你送与我的哩,要多少只管说吧!”
“要一百名在柳庆之战中俘获的徒手士兵。”白崇禧笑道,“我是有借有还,夺下南宁之后,再还你十倍,如何?”
“想不到还能赚大钱哩!”范石生笑道,随即命人点了从柳、庆俘来的一百名徒手士兵,交与白崇禧。
白崇禧即对那一百名滇军士兵好言抚慰,又让其饱餐一顿,然后派人送到南宁城下。城上守军见走来许多自家弟兄,便问道:
“你等是何部?从何处来?”
那一百名滇军齐声答道:“我们是唐总司令部下,由庆远而来,请开城门,有要事向龙总司令报告。”
城上守军从服装和口音上已知确是唐继虞的部队,且他们又不带武装,便开城放人进入。龙云、胡若愚、卢汉正愁探听不到唐继虞的消息,忽报有一百唐军入城,便亲自招来询问。那些唐军便把从柳州城下战败,到沙浦吴学显部被歼,西进庆远之后,又被桂军打败,唐继虞已率残部退回云南等等据实说了。龙云听后,浓眉一耸,勃然大怒,喝道:
“你等蛊惑军心,实为滇军之败类,与我推到城上斩了!”
那百名唐军吓得一齐跪下,苦苦求饶:“我等据实以报,望龙总司令明察,可怜可怜我们,把我们带回云南去吧,家中尚有父老妻儿啊!”
卢汉觉得这些士兵转战滇、桂,杀了他们委实不忍,便对龙云道:“唐继虞部现今情况不明。我们杀戮他的部属,恐怕于蓂帅前不好交代。”
龙云把眼珠一瞪,斥责道:“这是敌人施的反间之计,如何瞒得过我?”他对卫队长大喝一声:“快去执行!”
龙云的卫队像驱赶群羊一般,将这一百人押到城墙上,一刀一个,全部砍了,把尸首一一丢下城去。
正在城外巡哨的李、范军士,看见南宁城上杀了这一百人,忙飞报李宗仁、范石生和白崇禧,范石生连连顿足道:
“蚀了老本!蚀了老本!”
白崇禧慢摇着手中的大蒲扇,问道:“小泉兄居粤经年,在广州可曾玩过番摊?”
“你说赌钱呀?”范石生道,“也耍过好几回,上赌场每局必赢,也捞了十几万银钱。”
李宗仁道:“小泉兄手气甚好。”
范石生笑道:“手气好不好,我不晓得,我是军长,又有枪杆子,谁敢赢我的钱呀?你们也许不知,我还当着孙总理的面,打过蒋介石两记耳光哩!”
白崇禧道:“赌钱要肯下注,小泉兄,再借点本钱来吧。”
范石生道:“要多少?”
“三百!”白崇禧伸出三个手指说道。
“哎哟!”范石生皱着眉头,有点不大舍得,把牙一咬,“好,老子搏了!”
“小泉兄不要介意,我连本带利还你就是了,绝不赖账!”白崇禧道。
范石生命人从军中又点了三百名唐军俘虏交白崇禧。白崇禧道:
“三千俘虏中有旅长两员,团长三员,请小泉兄一并交给我。”
范石生道:“这两个旅长、三个团长我单独关着,正要杀了他们,也好,就借龙云的刀来杀罢!”说罢便命人将那几个旅、团长押来,交与白崇禧。白崇禧对他们道:
“唐继尧派你们来送死,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到南宁城中,照实对龙云说,唐继虞军已被我歼灭,只剩得几个残兵败将逃回云南。你们东下入粤已成泡影,如果龙云、胡若愚、卢汉等人不愿做光杆司令的话,叫他们马上收拾行装,我们让南宁的围城部队网开一面,放他们退回云南去!”
那几个旅、团长唯唯诺诺,便和三百名徒手士兵,来到南宁城下。城上守军,问清缘由,仍开城接纳。
却说白崇禧将那几个旅、团长和三百士兵遣送到城下后,便命围城部队将西面放开,滇军撤走时不可阻击,只命俞作柏、钟祖培、陆超、夏威等人率主力纵队一路尾追,将龙云等逐出广西。部署就绪之后,白崇禧对范石生道:
“小泉兄,这下没你的事了,你可将贵部开到甘圩集结,进行整军戒烟,然后回云南主政,我们是朋友了,今后有事好商量。”
范石生却笑道:“健生兄,你借我的本钱还没归还哩!”
白崇禧摇着蒲扇道:“放心,我说过绝不赖你的账。今夜龙云必向西突围而去。滇桂境上,崇山峻岭,蛮烟瘴雨,我军一路追杀,沿途民团凭险阻击,龙军必有大批士兵掉队而被俘,这些本钱,全部归你,我和德公一个子儿也不会要你的。”
范石生将信将疑。果然到了半夜,南宁城头一声炮响,龙云、胡若愚、卢汉等率大军由西门冲出。因桂军正面已撤围,数万滇军,如漏网之鱼,遂向西而去。桂军俞作柏、钟祖培等部早做准备,在滇军之后衔尾追杀,直到把滇军逐出桂境。
范石生方信白崇禧料事如神,也率领自己的队伍,随后大摇大摆地进入云南。不想范石生轻敌自信,又忌杨蓁、田钟谷回滇与他争“云南王”的地位,便趁在甘圩整军戒烟之际,纵容官兵殴死了才华出众的参谋长杨蓁。田钟谷在行军途中又染上瘟病死去,范军中的“三杰”,只剩下了这个自命不凡的“军中一范”。范石生正在得意忘形之时,却遭滇军猛将孟有闻的顽强抗击,惨遭大败,几乎全军覆灭,回滇主政乃成泡影,只收得些残兵败卒退驻广西百色。
民国十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唐继尧的三路大军被击败退回云南后,连年战乱、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广西,遂被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重新统一,从此开启了李、黄、白新桂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