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法租界的一座洋楼里。
俞作柏、李明瑞、俞作豫正在低斟密酌。自从民国十五年夏,桂军出师北伐前夕,俞、李三兄弟在南宁喝过那次悲愤的告别酒之后,他们三人三年来还是第一次相聚在一起。这些年来,俞作柏郁郁不得志。为了反抗李、黄、白对他的压制,俞作柏以农工厅厅长的身份,大力支持广西的工农运动,“四一二清党”时,受到黄绍竑的打击迫害,被开除国民党党籍。他在广西无法立足,只得避走香港寓居。俞作柏本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加上对李、黄、白的深仇大恨,每每伺机东山再起,报仇雪恨。只要能报仇,他不惜以任何手段对付桂系。
他在香港闲居,与共产党人恽代英、李立三有来往,与汪精卫、陈公博亦多有接触。民国十六年夏,叶挺、贺龙率“八一”南昌起义军回师广东,俞作柏曾出任东江军事特派员,到汕头协同共产党人策动东江军事,响应叶、贺起义军南下。后来叶、贺战败,俞作柏乃无功而返港。同年底,张发奎、黄琪翔在汪精卫、陈公博的策动下,在广州发动驱李(济深)、倒黄(绍竑)之役,俞作柏应邀到广州,就任广东军事委员会委员兼第六军指挥官,准备回桂夺取黄绍竑的广西省主席地位。未几,张、黄事败,俞作柏空喜一场,只得再次回到香港闲居。后来,汪精卫从法国回到香港,观察国内局势,暗定下一套“灭桂策”,俞作柏虽未闻其详,但对李、黄、白下手,他无不表示愿效前驱。
随后,汪精卫应蒋介石之邀到了南京,蒋、汪密谋,对付桂系,一拍即合。汪精卫函告俞作柏,倒桂大有可为。果然,蒋介石的谋士杨永泰即来香港,把俞请到了南京。蒋介石马上给俞加官晋爵,并亲自交给他一本三百万元的支票,要他到武汉活动拉拢桂系将领倒戈反李、白。有官、有钱,俞作柏何乐而不为。不过,尽管俞对李、黄、白有仇恨,但对蒋介石也无好感。也许,在中国除了孙中山之外,谁也不能使俞作柏服从他们。当年,他曾以“广西蒋介石”自居,那是因为蒋介石是孙中山的得力亲信,两广统一,广东方面出了个蒋介石,广西又为什么不能出个蒋介石呢?后来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清党”,杀戮了无数的共产党人和工农大众,连这位自称“广西蒋介石”的俞作柏,也险遭“清党”的屠刀。俞作柏自此对蒋介石的憎恨,亦不亚于李、黄、白。这点,只有汪精卫清楚,而蒋介石则全然不知,否则,那三百万元的支票,蒋介石还不见得放心交给俞作柏哩。
1929年3月,到武汉游说李明瑞倒戈反桂系的俞作柏
俞作柏拿了蒋介石的钱,挂着显赫的上将军衔,由南京乘船西上武汉。到了武汉,他把弟弟俞作豫由老家北流召来,共同密谋倒桂。俞作柏知道弟弟是共产党员,他对共产党亦无恶意。自从民国十五年秋,他在广西任农工厅厅长和国民党的农民部部长后,与共产党人多有来往,相处密切。亡命香港后,他仍与共产党人有接触。作豫被白崇禧排挤,愤而弃军出走到香港后要找共产党,作柏还为此做了穿针引线的工作。俞作柏读过共产党的许多书,与许多共产党人共过事,但他不信共产党的“主义”。
“表弟,这两天来,除了聊家常,我还没听到过你说一句别的话啊!”
俞作柏那双大眼睛里,浮现着几根血丝,看得出那是饮酒过多而又心情焦躁的缘故。他和俞作豫、李明瑞交谈两天了,而李明瑞对倒戈反李、白之事,竟不露一句话,这对于身负重任的俞作柏和俞作豫来说,不能不是一种沉重的压力。俞作柏受汪精卫策划,奉蒋介石之命,怀着自己的一番打算来拉李明瑞;俞作豫则肩负党组织之托,利用他在表兄李明瑞部下任职时间较久,人事甚熟的关系,到李部来做兵运工作。他希望李明瑞在蒋、桂斗争中倒戈,回师夺取李、黄、白的广西老巢,使党组织能在广西发展壮大。俞、李三兄弟,虽然彼此感情密切,但是在政治思想上,却各不相同,而倒桂又是他们一致的目标。
“表哥,记得前年我离开军队时,黑夜里你送我那么远,又说了那么多的话。今天,你为何一言不发呢?”俞作豫望着李明瑞,希望他尽快下决心倒桂。
“表哥,表弟,请喝酒!”李明瑞举起杯子,看了看俞作柏和俞作豫。
“不喝了!”俞作柏将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我也不喝了!”俞作豫也像哥哥那样,放下了杯子。
李明瑞独自将杯子送到唇边,一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
沉默。
李明瑞又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他举起杯子,邀作柏、作豫:“表哥,表弟,请喝酒!”
俞作豫举手将李明瑞的酒杯夺下,气恼地说道:“表哥,李、黄、白都已变成了大军阀,夏、胡、陶也成了小军阀。记得在德安时,你对我说:‘你我兄弟,从戎有年,实指望报效国家,献身孙总理之三民主义,没想到天地之大,却难容我五尺之躯!’如今我们倒桂,便是打倒军阀,回到广西,可以实践孙总理的三大政策啊!”
“我和作豫都吃了他们的大亏,你跟着他们走下去,难道还会有好结果吗?目今,老蒋要倒桂,正暗中调动大军合围武汉,此乃天假我等良机,如错过此番机会,那只有悔恨莫及了!”俞作柏急切地说道。
李明瑞站起来,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室内慢慢地踱着。
俞作柏和俞作豫两双眼睛,直盯着李明瑞的背影。忽然,李明瑞停下步子,猛地回过头来,望着俞作柏:
“表哥,你老实告诉我,蒋介石给了你多少钱?”
“钱?”俞作柏一愣,那双诡谲的大眼眨了眨,随即从衣袋里掏出那本蒋介石亲自送给他的支票,递到李明瑞面前,“三百万元,其中有一百二十万元是给你的,钱不够,可随时向老蒋要!”
李明瑞连看也不看那本支票,只把头摇了摇,说:“我不要蒋介石的钱!”
“那你想要什么?”俞作柏似乎并不感诧异,因为他对这位表弟的了解,要远远胜过蒋介石。
李明瑞又低头踱起步来,俞作柏收好那本支票,说道:
“现在我们可以向老蒋要官、要钱,要什么他都得给,只要你说一声,我马上给南京发电报。”
“表哥,我想要的东西,恰恰是蒋介石没有的啊!”李明瑞心事重重,悲愤交集,像一个在如磐的暗夜中徘徊的壮士,他看到天是黑的,地是黑的,似乎连人的心也是黑的,他盼望光明,但不知光明在哪里。
“老蒋有权有势有钱,他什么没有啊?他要解决李、白,没有我们不行,他要靠我们,我们就可以反过来压一压他,挤一挤他,他那不义之财,不义之官,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拿过来呢?”俞作柏实在不明白表弟想要什么。
“我要孙总理的三大政策,我要一个独立富强不受外人欺侮的新中国!”李明瑞站定,向苍天呼唤,那声音在房子里回荡、震撼。窗子是紧紧闭着的,窗帘是严严遮着的,他那悲怆的呼声只能在室内激荡,就像一头醒来的巨狮被关在笼中,发出愤怒的叫喊和抗议一般。
李明瑞这突然的呼号,惊得俞作柏目瞪口呆,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李明瑞见表哥答不出话来,他又激动地伸出双手,愤怒地大叫着:
“表哥,我要的这些东西,他蒋介石能有吗?有吗?一百二十万块钱,他能买动我李明瑞这颗中国人的良心吗?”
俞作柏呆呆地站着,似乎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李明瑞仍在大呼:
“孙总理!你为什么死得那样早呀!孙总理!孙总理啊!”李明瑞嚎啕大哭起来!
俞家两兄弟,第一次见这员深沉猛勇的虎将痛哭流涕。这是一种壮士在黑暗中摸索、碰壁之后所发出的悲壮呼啸。他要向前走,没有路,但又不甘心退回到那肮脏的、泥泞的沼泽地里去与蟊贼们为伍。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几年前,天上还闪耀着那颗巨星,他满怀信心,朝着那灿烂的星光指示的方向走。而今,巨星已经陨落,大地一片黑暗,世界充满混沌,人间尽是污泥浊水。他徘徊、绝望、愤懑……
俞作豫那颗共产党员的心,被李明瑞的呐喊震动得咚咚直跳,他觉得,表哥眼前这种精神状态,和自己下决心脱离桂系军队,寻找革命出路前的精神状态,又是何等之相似。这是一个处于新旧交替临界点上的志士的心声,是一种宝贵的觉醒前的痛苦挣扎,就像那临分娩的妇女所经历的苦痛一般。俞作豫有这番亲身的感受,他从一个军阀部队的团长,转向新的道路,到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一个为派系集团利益攻城夺地的军官,到一个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共产党员,他经历过这种痛苦的探索和追求。正因为如此,他才深切地理解李明瑞的内心痛苦。他走过来,亲切地拉着表哥的双手,说道:
“表哥,孙总理已经逝世快四年了,他留给我们的遗嘱,留给我们的‘主义’,都是要我们继续革命啊!总理的三大政策,被蒋介石这些大大小小的军阀们践踏了。然而,真正忠于孙总理‘主义’的中国人,还是要革命的,不革命,中国没有希望!”
“要我跟蒋介石走,我不干!”李明瑞斩钉截铁般地说道。
“那么,你还要跟李、黄、白走下去么?”俞作豫问道。
“连钟祖培这样的人,都不愿再跟他们走下去,何况我李明瑞!”李明瑞拍着胸膛,不屑地说道。
“跟共产党走,怎么样?”俞作豫觉得,李明瑞的思想发展最终将接受共产党的主张。他在广州参加过叶挺、张太雷领导的广州公社起义,亲眼看到过第四军军官教导团和警卫团起义的壮举,并和他们并肩作战,他希望能继续参加一次更大的起义。他把这种希望寄托在正在觉醒的表兄李明瑞身上。
李明瑞没有说话,又在室内慢慢地踱起步来,脸上充满痛苦绝望之色。俞作豫看着表兄那沉重的表情,显得有些失望,悄然地坐到沙发上去了。俞作柏从刚才的一场“雷击”中清醒过来,他眨了眨那双大眼,对李明瑞说道:
“我们也不要跟谁走好了,就拿着蒋介石的钱,当着蒋介石的官,先把李、白搞垮,然后把部队拉回广西,撵走黄绍竑,有了自己的本钱和地盘,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李明瑞仍在慢慢地踱着,走了一阵,他忽然回过头来,对俞作柏和俞作豫说道:
“你们在这里坐一坐,让我独自到房里去想一想。”
说罢,便走进旁边的一间房里,随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俞作柏和俞作豫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俞作柏掏出烟盒,叼上一支“皇后”牌香烟,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
“哥,给我一支!”俞作豫伸手向俞作柏要烟。
俞作柏瞟了弟弟一眼,从烟盒里扔过一支烟。作豫接在手上,又从作柏手里要过烟火,笨拙地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烟。
两兄弟在默默地抽烟,两双焦急的眼睛都盯着李明瑞关上的那扇门。他们听得见房
中那沉重的痛苦的脚步声——李明瑞正在踱步。脚步声时而蹒跚踯躅,像踯躅的征马;时而徘徊惶惑,像迷途的旅人;时而急促焦躁,像陷入重围的猛士……
“哥,你说表哥他会干吗?”俞作豫有些担心地对俞作柏道。
“放心,我们俞李三兄弟,在关键时刻,还从来没有过分歧。”俞作柏一边抽烟,一边用教训的口吻对弟弟说道,“裕生他为人处世一向稳重深沉,对此重大问题,还不要三思而后行之么?你就有些毛躁,遇事有时沉不住气,在这方面,你要好好向裕生学习。”
俞作豫是共产党员,在政治上与哥哥和表哥有着不同的观点,但他对哥哥,特别是表哥李明瑞一向很敬重。因此听俞作柏这样一说,便不再言语了。兄弟俩又默默地抽起烟来。
笃笃笃,有人敲门。
俞作豫望了哥哥一眼,俞作柏道:“是南京方面的人,去开门吧。”
俞作豫过去拉开小客厅的门,进来两位西装革履的不速之客。俞作柏向他们点了点头,随后对作豫道:
“这是郑先生和李先生。”
“请!”俞作豫机灵地做了个手势,把他们请到沙发上坐下。
“这是舍弟作豫。”俞作柏向那两位介绍道。
“啊,久仰,久仰!”那位面孔黝黑、体格魁梧的郑先生,挂着一脸笑容,忙过来和作豫握手,“桂军名将,德安大捷的有功之臣,可惜不见容于李、白!”
俞作豫很有些诧异,这位从未谋面的郑先生如何对自己如此了解?俞作柏忙笑道:
“俞李三兄弟,个个都是英雄好汉!”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郑、李两人连连笑着点头称赞。
原来,这两位不速之客便是蒋介石派来武汉协助俞作柏举事的侍从副官郑介民和李国基。那郑介民搞分化瓦解对手的手段,与在东北大显身手的何成濬又有不同。郑介民是海南岛人,却长着一副北方人的相貌。他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二期,随后又考入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回国后,担任蒋介石的侍从副官。当郑介民得知蒋介石已下决心解决桂系,便自告奋勇愿去武汉活动,从中协助俞作柏工作。俞作柏在武汉的工作对象是表弟李明瑞,郑介民的工作对象则是李宗仁的弟弟李宗义。因郑在莫斯科中山大学读书时,与李宗义是同学,私交很深。郑介民到了武汉,以一个失业青年的身份住到一家小客栈中。他衣履不整,一副穷途潦倒的模样,在武汉街头流浪了几天,才去汉口总商会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去找李宗义。李宗义一见这位在校的高材生如今竟潦倒到这般地步,便非常同情,立即把郑请到总部居住,又给他做了衣服,还陪他到处游玩。第四集团军总部里,一般人都称李宗仁为“老总”,称李宗义为“二总”。“二总”在总部里自然受到各方面的尊重,谁也没想到他会把一个蒋介石的密探带进总部来。郑介民借着李宗义的特殊关系,千方百计拉拢总部的机要人员,把第四集团军各部队联络的密电码盗出,拍成照片,又陆续把李部兵力驻地、人数、装备、主官姓名等表册抄出,秘密送给蒋介石。因此蒋军未发,蒋介石对第四集团军的内部情况已了若指掌。郑介民的特务工作进展得极为顺利,他来找俞作柏,想了解俞对李明瑞做工作的情况,因为他同时也负有监督俞作柏的使命。
“俞总参议对李师长的工作进行得怎样了?蒋主席对此甚为关切,目下大军正在集结,一俟武汉各项工作就绪,大军便向武汉进逼。”
俞作柏对郑介民的询问,心存反感,心想,你一个小小侍从副官,有什么资格来过问我的工作?他吸了几口烟才徐徐答道:
“这是我们家里兄弟之间的事,别人最好不要来过问。”
郑介民见俞作柏不把他放在眼里,心里虽然愤恨,但脸上却从容地笑着,嘴上连说:
“不敢,不敢。”
侍从副官李国基见郑介民碰了钉子,便想缓和一下气氛。他见那桌上明明摆着三只酒杯,桌旁又是三张软椅,说明是三人刚刚还在此喝酒。但他和郑介民一进来,小客厅里却只见俞作柏兄弟俩,那另一个人是谁?为何要回避他们呢?
李国基一想,那第三者必是李明瑞无疑。便问道:
“李师长呢?”
俞作柏一听更火了,他指着李明瑞进去的那间房,气冲冲地说道:
“我表弟正在那里考虑大事,请你们两人出去,马上出去!”
郑介民和李国基自讨没趣,只得站起来,躬了躬身子,尴尬地说道:
“是是是,我们马上走!”
郑、李两人悻悻而去。俞作豫机警地走出小客厅,侧身站在那螺旋形的楼梯口,见郑、李二人已下楼去了,这才回身进屋,把小客厅的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兄弟俩坐在沙发上,又开始默默地抽烟。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两个小时后,那房门被拉开了,李明瑞出现在门口。
他神情激动,两眼闪烁着坚毅不屈的光芒,俞作柏和俞作豫对李明瑞这种表情甚为熟悉,那是他即将投入战斗指挥冲锋陷阵前的一种表情,是一种刚毅果断无所畏惧的表情。
“表哥,表弟,如果你们同意我的意见,我就干!”李明瑞对俞作柏和俞作豫说道。
“说吧!”俞作柏将半截香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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