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雷皓一眼,然后不动声色,接过了诏书,又将他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直直望向了萧长耀。
萧长耀抿嘴一笑,一边攥着酒杯,一边则冲着萧长陵轻轻挑眉。
“看看。”
萧长陵未作迟疑,徐徐展开御诏,只见,无数行密密麻麻的正楷小字,映入了他那对深邃的眼眸之中。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大周天子诏令:
朕闻自古帝王,命将帅,训甲兵,御侮折冲,朝寄尤切,任惟勋德,实伫实贤,所以宣威武而制戎狄也,自非神武之才,何以总中军而绝大漠矣?
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经邦盛则,哲王彝训。是以华衮龙章,允洽希世之勋;玉戚朱干,实表宗臣之贵。今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秦王长陵,蕴伏云烟,抱含日月,爰始缔构,功参鼎业,总奇正以成术,兼文武而成资,故能芟夷群雄,所向披靡。
南楚盗寇荆襄,蠕蠕扰乱北地,秦王奉先帝之命,受国专征,总戎讨伐,既而廓清楚国,马踏丹阳;又戡定沙漠,奋威异塞。三军爰整,一举克乱,扬功远畅,九围静谧。鸿勋盛绩,朝野具瞻,申锡宠章,实允佥议。宜崇徽命,位高群品,文物所加,特超恒数。建官命职,因事纪功,肇锡嘉名,用标茂实。可授天柱上将,位在王公上,增邑一万户,通前三万户。馀官并如故,加赐金辂一、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鼓吹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馀并悉如故。
钦此”
……
萧长陵捧着诏书,神情时而凝重,又时而暗沉,默默地扫视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目光仿佛多了几分揶揄。
半晌过后,萧长陵昂首,将诏书合上,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天柱上将?!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猜到二弟会有此问,萧长耀淡淡一笑。
“噢,本来啊,朝廷并没有天柱上将这个封号,是朕让礼部特意拟定的。今日,朕封你为天柱上将,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大周的全军统帅。”
话音稍落,萧长陵沉吟许久,神色愈发凸显肃杀,他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坐在下面,回想着萧长耀今天所有的言行举止,自己的这位皇帝兄长,刚刚还在旁敲侧击,警告自己擅自带兵进京;现在,立刻换了一张面孔,给了自己一个“天柱上将”的封号,萧长陵暗自思忖着,他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意图。
终于,他想明白了,这就是任何一位君主惯用的帝王权术:恩威并施;而眼前的这位主上,把权谋之术运用到了极致,他是要将天下当作棋盘,将所有人都拉进他的棋局里。
什么“天柱上将”!分明就是一个幌子罢了。要知道,萧长陵弱冠之年时,便已经是号令三军的大司马、大将军了,之后的数年,又经历了无数金戈铁马,更是立下了灭楚、北伐的赫赫战绩,如今的他,早已是坐拥北境三州,执掌四十万靖北军的无冕之王,已是全军公认的最高统帅,还用得着加封一个“天柱上将”的虚衔吗!
于是,萧长陵扬起剑眉,双手卷起诏书,放在桌案的一角,随即执起羽觞,又饮下了一杯美酒。
紧接着,萧长陵长身站起,抖了抖白衣衣袂,便挪动脚步,走到了御阶下方,缓缓立住。
“陛下,所谓无功不受禄。臣想知道,您封臣弟为天柱上将,是想从臣这里得到什么呢?”
见萧长陵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萧长耀一怔,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并没有起身,仍旧端坐在龙榻之上,正视着萧长陵的双眼。
“阿瞒,这些年你戍守北境,委实是辛苦了。现如今,你已是天柱上将,全军统帅,以后边境之事,你就不必再劳神了。你我兄弟多年未见,今后,你就留在上京,协助朕处理朝政吧。”
一切都在萧长陵的掌控之中,萧长耀此举,果然是不怀好意,他是想用一个虚衔,把自己困在京城,从而趁机剥夺自己的兵权。
想到这里,萧长陵淡淡笑了一下,只见这抹笑容,于轻松之中,夹杂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臣若留在京师,谁来为陛下镇守北境?那三州国土,四十万靖北将士,又由谁来执掌呢?”
“怎么?你是不愿意吗?!留在上京,你依然是靖北之主!”萧长耀俯视阶下,轻飘飘地扔下了这句话。
却见,萧长陵意态傲然,高高地仰起头来,阵阵寒意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竟不由冷哼出声,尽是满腔的愠怒,化作冰冷的话语。
“陛下好算计啊。臣想请问,留在上京,孤还算什么靖北之主。”
“你要违抗朕的旨意吗!”萧长耀此刻的眼神,也变得无比凌厉。
就在这时,萧长陵上前一步,用一种骄傲不可侵犯的目光,犹如两柄出鞘利剑一样直刺帝王胸膛。
“好!既然如此,那臣就来问问陛下,我靖北大军镇守的三州之地,您可知道各要冲之间,有多少兵马,多少人口,历年来的赋税又是多少?!还有,靖北军各营的粮草辎重,又是多少?!柔然又侵扰过几回,我军又与扩廓主力,血战过多少次?!若陛下能将这些问题一一答出,臣立马二话不说,交出兵权;否则,莫说是陛下您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夺走孤的靖北军!”
别看萧长耀是高高在上的大周皇帝,虽然他也自幼修文习武,但是却从未上过战场,比起他这位久经沙场,战功彪炳的二弟,自然是无法与之媲美;当然,对于军中的详情,萧长耀也不是很熟稔,远不如萧长陵那样了然于胸。
看到萧长陵如此强硬的态度,身为一国之君的萧长耀,顿时心下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情,静静地望着萧长陵那张英俊的面容,冷笑一声。
“依秦王的意思,你的靖北军,连朕都使唤不动了吗?!”
此时,殿内歌舞已毕,舞姬们纷纷退下;偌大的显阳殿里,就只剩下了这对至亲至仇的天家兄弟。
濒近黄昏,一缕血红的夕阳余晖,沿着宫殿的窗棂,照在铺着白玉石料的地面上,折射出一抹绚丽的猩红色彩。
立在大殿中央的萧长陵,他那张清逸的脸庞,在夕阳的微光映照下,呈现出一股熠熠生辉的赤红光泽。
“陛下,您可能忘了,真正守卫大周的,是那些在边关浴血杀敌的将士们,是那些被朝中公卿骂作乱国武夫的铮铮铁汉。我萧长陵,为大周戎马半生,斩下过无数敌遒的头颅,是我让大周的北境防线,固若金汤;我一手缔造的靖北铁骑,可以随时踏平草原。陛下,若您今日执意要夺我的兵权,您可以去问问他们,问问那些跟着我征战四方,护卫大周江山的靖北军将士们,他们答不答应!”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霸道、豪气、决绝。
一时间,又是四目相对,两股暴烈的雷电,互相撞在了一起。
相比于前殿的剑拔弩张,躲在内殿的高雍,目光亦是凶狠万分,专注地盯着那个一袭白衣的男人,他的右手微微抬起,随时准备发号施令,指挥伏兵杀出;而他身后的一众刀斧手,也是人人面目可怖,握紧利刃钢刀,眼光阴森。
此时此刻,萧长耀的面容,已是满脸铁青,一双凤眼之中,喷射出灼灼烈焰,眸底布满了血丝;正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很明显,萧长陵的寸步不让,使得这位大周皇帝彻底怒了。
他缓缓从龙榻站起,端起案上的一杯酒,步下御阶,走到萧长陵面前,冷冷地注视着这个白衣翩然,就这么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二弟。
忽然,萧长耀冷笑着,缓缓将手中的酒杯,举过了头顶。
“二弟,这是朕给你的一杯敬酒,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朕知道,二弟是个聪明人,可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然到时候,我们都无法收场。”
这一刻,萧长陵微微皱眉,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瞳,猛然一阵收缩,但是很快,他又仰起头来,轻轻握住了皇帝举着酒杯的那只手。
“好好的一盏酒,陛下难道非要摔碎不成吗?”
兄弟二人又是一番对视,两道寒光骤然划出。
又是片刻不到,萧长陵一挑剑眉,神情正容凝定,他整个人的脸上与眼中,全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信念。
“陛下,今日在这显阳殿上,臣不过是陛下的掌中之物,陛下若要取臣的性命,易如反掌,只需两三虎贲,就能将臣弟碎尸万段,何必再摔杯为号呢?不过,臣还是想请陛下考虑清楚,若孤今日真的横死宫中,孤可不敢保证,北境的四十万大军,会不会意气用事;还有,孤此次进京,尚有三千铁浮屠随行,如果他们知道孤遭遇不测,孤亦不敢保证,这三千铁骑,会不会铤而走险。臣弟想提醒陛下一句,倘若到时,四十万靖北男儿,长驱直入,兵临京师,陛下可想好如何应对此等变局吗?所以,这杯酒,陛下还是不要摔碎为好。”
这已经不是面对面的抗拒了,而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不带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公然和大周天子讨价还价,纵观普天之下,唯有萧长陵一人,才敢如此,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资本,这才是靖北之主身上的英雄气概!
显阳殿里,森寒如冰,萧长陵岿然不动,迎面站在大殿中央,与他的那位皇帝哥哥,凝眸对视,仿佛就像一枝锋利的铁箭,破弦而出。
“砰!”
一声清响。
萧长耀松手,酒盏落地,顿时碎得四分五裂。
高雍大手一挥,二十余名刀斧手,顷刻间,如滚滚海潮一般,从内殿冲了出来,将前殿围得严严实实。
无数钢刀锋刃,层层迭迭,刀光大盛,直直对着那袭白衣。
只见,萧长陵傲立殿中,面上一片坦然,双眼微抬,眯成了一线寒芒,绽放出刺骨的剑意,将身边那些耀眼的刀锋,碾压得黯然失色。
此时此刻,图穷,匕见,俨然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