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地,十岁之前的一切就像在雾里一样不真切。不过她记得十岁之前她只能在街上和别人抢东西吃。那天中午,一群孩子抢走了一个好心婆婆给她的一块饼,她饿的受不了,躲在巷子口小声哭。她真想学着从前一个大姐姐那样跳进城郊河里。因为大姐姐被好多人迎回来,脸上还挂着笑容。小姑娘阿沅不知道那意味了什么,她只是觉得河里一定有好吃的,所以大姐姐会笑,可以一直闭着眼睡觉。
然后,一只白净的手递过来一块面饼。阿沅抬头,却被阳光刺痛了眼睛。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抢过饼,呜呜地吃起来。
三个饼下肚,阿沅总是感觉肚子舒服了。这时那只白净的手又伸过来,毫不迟疑的拉过阿沅脏西西的小手,阿沅没有反抗,顺从地被带到河边。手捧了水,很仔细的给她洗手洗脸。这时阿沅才敢偷偷看手的主人。他的脸和手一样白净,黑黑的眼睛只是专注地看着女孩的手,离的太近,阿沅甚至能感觉到男孩的呼吸。
终于,男孩拍拍女孩的手,示意她洗好了。他转过头面向她,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你叫什么?”
阿沅愣愣的看着他,不说话。
少年似乎不曾想到女孩是哑巴:“恩,你不会说话啊......”
“阿沅。”
少年愣了愣,随即说:“恩,陌。”然后他拍拍阿沅的肩膀,“我要走了,以后别把自己弄那么脏。”但阿沅拉住他的袖子,不说话。
陌仍是那副表情,淡淡地笑:“我去找东西,要走很远。路上可能也会有没吃的的时候。”
“我和你一起。”女孩只是说。
陌看了她很长时间,吐了口气:“好吧。”
阿沅一直奇怪,自己那天怎么会轻易的跟陌走呢?
可能只是因为那一丝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微笑吧。
阿沅又不见了。这个月的第五次。
陌无奈的放下手头的工作---只有他能找到阿沅。
这次,他是在后院的一棵泡桐树的枝桠上找到她的。桐叶随着阵阵秋风翩然飘落,阿沅奇怪地散了头发,粘在头发上的桐叶如一只只小憩的金蝴蝶。
“想什么呢?”陌笑着问。
阿沅不说话,只是呆呆的望着天。
于是两人一起陷入沉默。
许久,阿沅突然幽幽叹了口气:“今年是第三个冬天了。”她又转向陌,重复说:“今年是第三个冬天了。”原本荧光闪闪的眸子也暗淡无光。
陌一愣:“那又怎么了?”
阿沅低下头,再抬起来时脸上却是笑的很开心:“没事。哈,我装忧郁居然把你也骗了,喔,我真厉害!”说着跳下树去,轻快的跳走了。
陌望着阿沅远去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一个月,还有一个月.....阿沅心里默念。一定要找到。
跟了陌在东土的大陆上游历了整整两年,阿沅仍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每次他问陌,陌总是摇摇头:“不找也罢,我们只当是出来玩了。”阿沅纵有再多话,也只能咽回肚里。
不过阿沅最终还是知道了要找的东西:那东西在江南;每年冬天才出现;名字叫莹舞;最重要的,那东西是用来治病的,治陌的病。
到底是什么病,阿沅不知道。为什么陌不去江南,阿沅也不知道。但阿沅不希望这个好心的哥哥受伤,去江南的愿望就深深扎根在小姑娘心中。
两年之后,阿沅终于能让陌改变心意,去了江南。
其实有无数次,阿沅一直在想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很久以前自己不过是个抢东西的小乞丐。然后陌就像神一样降临,然后自己居然就跟着这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四处跑。然后因为陌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病而拼命的要去找那个叫“莹舞”的东西,在江南每年冬天她都要在雪地里扒寻......但阿沅从来不觉的苦,或委屈。她甚至觉得似乎...她本就应该这样做。
“那么你是否知道,采莹舞,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弹琴的老者突然问。
“知道。”白衣少年回答。
“那么你知道,莹舞是做什么用的?”
“知道。”
琴声乱了一下,但随即被调回正音。“假如你连命都没了,那别的一切还有何用?”
“不,我不会死。”白衣少年抬头,眸子熠熠发光,“不会。”
冬-莹舞
12月到2月,当雪下的能没过脚时,会有飞向天空的雪花---莹舞。
今天,阿沅起的特别早,天还是黑的。她披上冬衣,在梳妆镜前慢慢的梳着头发。她的头发不算很长,但很厚,梳起来仍是十分麻烦。白皙的,但因为常在阳光下晒而颜色有些深的手在如墨的发间穿梭,一会儿,头发就被绾成一个髻。
应该去叫陌,然后好好炫耀一下自己起的多么早。如果在平常,阿沅一定会这样做。但今天,她却只是叹了口气,趴在桌上,举起左手细细看着精心包扎的中指。
昨天,阿沅的心情很糟糕。连日的晴好天气让她很是焦急失望。所以在收拾碟盏的时候一连打碎了三个。眼看水堂的脸色变的铁青,阿沅竟慌忙去用手捡。
“哎呀。”瓷片割破手指,她赶快去吮。
一只手伸过来,决然的拿过她的手。是陌。
陌拿来了药粉,很细心的涂在阿沅受伤的中指上。阿沅霎时觉得脸发热,想抽出手,却被陌呵斥:“别动,还没涂好。”
阿沅低低说了声“谢谢”,没人答应。她抬头一看,陌已经去干没干完的活,似乎刚才的事他并不知道。那一副淡然的表情让阿沅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被割伤。
他到底在乎不在乎我啊?阿沅狠很想了想,脑袋却是一团乱麻。她赌气不再缠这个问题,决定出去玩一天,不干活了。反正冬季来江南的旅人也不多嘛,阿沅自我安慰。
透过窗子看去,天已微微有些发亮。打开门,丝丝凉意迎面扑来。
丝丝凉意......下雪了......
阿沅一下子呆住,随即捂住了嘴---真的下雪了!
她立刻狂奔出去,消失在扬柳街尽头。只留下一双冷漠的注视着这一切的眼睛。
下雪了下雪了!
曾有旅人说要感受神创世的伟大,可以去关中,垓下,或者雪后的江南郊外。山连山的白色,夹杂着土地和枯树的黑色,强烈的对比能让人晕眩。
阿沅一直奔到桃林前的小路,周围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已到了脚踝。她掏出进入冬季后就没离过手的乌晶镜片,对着空中飘然下落的雪花眯着眼睛细细观察。
雪啊,你千万不要停!
凛冽的寒风吹的雪花四散飞扬,长时间的瞪着眼让阿沅感觉酸疼无比。但她只是用早已麻木的手揉一下继续寻找那向上飞的“雪花”。
终于阿沅放下手中的乌晶镜片,两颗不争气的泪滴也随之掉落。
难道,我永远也找不到莹舞吗?我无法为陌的病做点什么吗?
长时间的用眼,快速的奔跑,空空的肚子让阿沅感觉一阵晕眩。她不由得跪倒在地。手,脚,脸,下巴都已冰得麻木。
下巴!
阿沅连镜片也顾不得拿,眯起眼睛仔细看...
看到了!飞向天空的雪花,莹舞!陌有救了!
阿沅立刻后退了几步,将手埋入雪中---莹舞在雪地中生长,在下雪时开花,花儿如雪般洁白晶莹,与雪共舞。遇到温度稍高一点的东西立刻消失不见。
现在阿沅的手已是乌紫乌紫,她哆嗦着走进莹舞开的地方,跪着慢慢寻找。
......
终于,一株几尽透明的,带一抹淡绿的茎杆出现在阿沅面前。
恩,还没有开。快快,我摘回去......
女孩尽量轻轻地掐起细茎,然而---
细茎突然生出数支绿色的根,蜿蜒着爬上女孩的手,刺进去。乌紫乌紫的手颜色开始变浅,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阿沅几乎要倒在地上.
不,撑住...这,这到底是怎么会是......
女孩突然发现,前面的雪地上洇出一片鲜红。并且红色还在扩大。那是......
血的颜色。
一阵来自背后的剧痛,阿沅倒了下去。
一双手抱住了女孩,阿沅定了定神,是......陌。
陌......药......给你......
男孩脸上仍挂着一丝隐隐的笑。
那不是药,但是谢谢你了。
女孩乌紫色的手已变成了惨白,绿色的根如锁链紧捆住她的手。她费力的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陌的脸,又赶快放下。她偏头看了看地上的匕首,费力的对陌一笑。
是你刺的...?
男孩的笑容更明显了。
对。莹舞需要吸收精神力才能在离开母株的情况下存活。你最合适。
女孩的如星空般的眼睛瞬时被悲伤淹没。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
许久,女孩突然挤出一丝微笑。
陌,是我采莹舞太晚了吧。你要这样惩罚我......
陌,我不怪你,你也别再生我的气了......
陌......
......
呃,最后,陌,我......
寂静。除了寒风的声音。
女孩的眼睛看着陌,但眸子越发暗淡。
你,你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只是一个高级魔法幻想出来的生物而已,只是一个“影子”而已。是一个六年前我花重金订的有指定记忆的,附着生命的影子而已。一个工具,知道吗?一个帮我达到目的的工具。
“为什么那么确定,”老者微微笑道,“你不会死?”
“爱情中的女孩的精神力是惊人的,哪怕只是一个影子。”少年脸上是淡淡的笑容,似乎一切都计划好了。“会有一个影子替我去采。”
“莹舞是通向世界的尽头的路标,跟着莹舞花可以到达世界的尽头。你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去看那些伟大的佣兵团究竟如何。”
“为什么?”
“那样我就知道,怎么做才比他们都好。”十二岁的陌坚定的说。
那已是六年前的对话了。六年来,他一面引导阿沅记住她的任务;一面四处游历,收集各地的信息。六年前的那句话他一直清楚的记得,也一直不懈的努力。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他只想陪着怀中这个女孩。
细茎的顶部已有些许膨胀,快开花了。绿色的根也越发粗。女孩单薄的身体变的越发轻盈......也逐渐透明.
陌看着怀中的女孩,女孩深蓝的眼睛---她周身唯一没有变浅的东西---也看着他。
“这珠子......小子,不简单那。幻想生物的珍宝珠居然被你引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抚琴的老者出现在陌身边。
陌不答话,只是注视着怀中的女孩。
终于,女孩就像雪花一样,消失了。
消失了。
一阵压抑的吼声自陌喉咙最深处喷涌而出,他紧紧握住手,只是在手上留下几道青痕。
男孩捡起地上的深蓝色,有点点荧光的珠子随便塞进了怀中,站起来,盯着地上细弱的茎杆,以及含苞待放的包蕾,眼神竟是比冰还冷。
连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了吗?老者感叹。
“前辈,不知您为何出现在这里?”陌弯出一丝笑,脸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老者抚须微笑,问:“是否还去世界的尽头?”
“去。”
“你要知道,你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决不改变。”
“好好!”老者大笑,“去吧,去吧。”
望着少年决然而去的背影,老者不禁想起多年前踏进壑龙惊佣兵团时,自己那一袭银白色长发。
他,或许不会再有真心的笑了吧。
联邦历832年,一个叫陌的少年从江南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