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是雨天,我记得很清楚,她葬在皇室陵园里,葬得很偏僻,墓碑也做得潦草,像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宫人一般。我难受得厉害,回了宫,只觉无处容身,便想寻父皇,向他讨个差使。结果,父皇在顺妃宫中,与她一同饮酒赏雨。”
大皇子说到此处,便停下了。
明苏也不知该说什么,母亲过世,父亲却在与人饮酒作乐,换了谁,都不好过。
半晌,那道长已入殿去了,大皇子轻轻叹了口气,道:“除夕之宴,我知道你是有意为之,但皇后娘娘待我很好,你又是她膝下长大的,我便帮你这一次。”
明苏行了个礼:“多谢皇兄。”
大皇子朝紫宸殿看了一眼,道:“道长法号无为山人,在我府中七年,有些本事,的确能炼出使人身强体健的丹药。但那丹药只有数日之效,数日之后,便会厌食乏力,需再服一粒。服食日久,还会越来越依赖。”
明苏道:“皇兄用了?”
“我只服了数回,察觉不对,便寻了只黄狗来试药。”大皇子说道,“无为很懂事,知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还有些把柄在我手中,能使他乖乖听命。”
明苏听到这里,明白大皇子的用意了,他是交易来了。
“皇兄要什么?”明苏笑道。
大皇子问道:“你能给什么?”
明苏想了想,道:“追赠你的母亲太妃之位。”
大皇子面露霁色:“那便多谢皇妹了。”
说罢,扬长而去。
明苏目送他远去,并未离去,而是吩咐了身后的侍从两句,自己去了边上一处亭子里等候。
大皇子今番之举,与其说是与她交易,不如说是投诚来了。先以往事拉近距离,再以母亲之事引她怜悯,最后抛出筹码,以示他之诚意。
至于能给什么,想必她不论许诺什么,大皇兄都会接下。但观他听闻许她母亲尊位的神色,可见他是满意的。
陛下这一病,众人都慌了神,先前谁都不靠的,也不得不做个抉择。大皇子占了个长字,明寅明辰都容不下他,反倒是她这边,不大在意这个。
明苏有些好奇,大皇兄拿住了无为的什么把柄,能使他乖乖听命。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派去的内侍来禀:“道长自紫宸殿出来了,陛下将他安置在了万方殿。”
万方殿在前朝后宫的交叉处,有一道门拦着,入不得后宫,不会惊扰妃嫔。那处倒是合宜。
明苏道:“再去看着。”
又过半个时辰,那内侍回禀道:“五皇子殿下已去拜访过道长了。”
明苏这才起身,往万方殿去。
她到时,五皇子已走了,几上的茶盏还未收拾。无为手拿拂尘,起身见了个礼,明苏看了看他,见他瞧上去很年轻,竟看不出岁数。
“殿下来了。”无为说道。
殿中之人都已退下了。无为笑着道:“殿下安心,小道说了习惯道童服侍,陛下便未指派宫人。”
明苏道:“道长如何取得陛下信任?”
无为回道:“小道取出一枚丹药,一剖为二,我服其一,陛下服其一。”
之后,不必说,自是见效了。
明苏便笑了笑,果真有些本事。再看他的行事,可见来前大皇子便与他吩咐过了。第一回相见,明苏并未说什么深入的,只是闲谈了几句,无为也知此,跟着闲聊。
几句之后,明苏闲谈道:“前几日相国寺避雨,听那主持说了番魂魄与躯体分离的话语。这是佛家言论,道家可也有相似之论?”
这话听着便像是在说平日里道听途说来的趣事,无为自也不疑心,笑道:“有。魂魄与躯体本就可分离,平日里修为修的是躯体,待得辟谷,躯体便干净了,进一步修体魄,直至躯体不老,体魄不坏,也就长生了。”
明苏听罢,接着问:“可若人已死了,躯体已损,用不得了,魂入黄泉,可能招得回来?”
无为道:“能。”
明苏再问:“如何招回?”
无为笑道:“这便难了,要将黄泉之人招回,须得阎王放人。且大张旗鼓地招回又如何?一缕轻魂,已躯体可附,何况魂魄是不能在阳间久留的。到头来,还是得回去。”
明苏便有些茫然,她也反应过来了,招回来,她也留不住。
她又说了些旁的,什么狐狸精,什么书生,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事,招魂混在其中也就不起眼。倒使得无为暗自道了一句,皇家可真有意思,为父的想长生,为女的想的竟是些灵异鬼怪之事。
明苏告辞了。
她往淑妃殿中去,一面走,一面想招回来留不住,又有什么用。她想了一路,最后,却又想,招回来,说句话,道个别,约个来生,也是好的。
哪怕说不了话,见一面也值得。
到了淑妃跟前,她便将此事说了。
淑妃大惊:“人死不能复生,招魂一说,如此荒谬,你竟相信?”
明苏奇道:“我为何不信,此说十分有理,必是真的。”
淑妃瞠目结舌,道:“你便如此信那道人?”
明苏笑:“第一回相见,我如何能信他?我连大皇兄都不信,已命人将他监视起来,以免他来个黄雀在后。”口说无凭,一直不往来的人,说几句几句亲近话,掏几句心窝子,她就信了?笑话。
淑妃一听,倒是舒了口气,道:“那你如何就信招魂之术?”
“招魂之术,很有道理,那道人未必行,但依儿臣看天下之大,必有能人,招魂必是可成。”
淑妃还是不懂,可明苏却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淑妃只觉她是魔怔了,或是叫什么魇着了。她想了想,再问:“那你看长生可否?”
“不可。”明苏想都未想,“若有长生之人,为何闻所未闻?何况人的躯体本就是要老的,如何长生?秦皇汉武富有天下,都未能长生,可见此道不通。但招魂不同,招魂是令故人归来,看过一眼,说几句话,也就罢了,与死而复生是两回事,是很可行的。”
淑妃听罢,总算明白,为何求长生,求仙道如此一看便是荒谬之论的话却有许多精明强干的皇帝相信了。
不是他们糊涂,而是人一没了指望,哪怕是极其微渺的希望,都会紧紧握住,一丝不放的。
淑妃顿觉心酸,想,也好,让明苏有个指望,她也能高兴些。
“那你别轻忽了正事。”
明苏笑得明朗,好似三月天里的太阳,明朗得近乎耀眼:“母妃放心,她回来,若见我因她荒怠,必会生气,我要让她安心。”
淑妃便点了点头,说到别处去了。
“父皇动作真是快,才几日,便想起皇兄的丹药来了。”明苏说道。
淑妃道:“你是还小,不知老病有多可怕,他快五十了,多少皇帝在这岁数都见先人去了。他还如此放纵酒色。身子岂能不坏。偏偏平日里又是耽溺享乐惯了的,要他收敛,当真是难,他自然要想方设法地重获青春。”
明苏一想确实如此,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明苏便告退了。
淑妃见她走了,回了寝殿,独自在床边坐了许久,方打开床头的一个暗格,自里头取出一只盒子。
她看了那盒子半日,方打开了,里面是封书信,信中只短短的一句话:“保全自身,照看好我们的孩子。”
纸还很新,墨也未洇开,只是那人当时写得急,字迹潦草。
“宓儿不在了,明苏很想她,想要剑走偏锋,求告于道术。这很荒唐,可也算是个寄托。”淑妃轻轻地说道,像是在与心爱之人说说她们的孩子近日的状况。
她恍惚间想起当年明苏降生那日,先皇后就抱着明苏坐在床边逗弄。她那样美,那样温柔,她没忍住,与她道:“你就当这是我为你生的孩子,可好?”
那人没有答话,一晃十余载,直至她危难之时,为了劝住她,留住她,方给了她这样一封书信,答应了她当年的请求。
这是她求了大半生的事,可如今却成了一道枷锁,紧紧地锁住她。
“你也不说明白,照看到多大才算照看好了。”淑妃抱怨了一句,可即便是抱怨的话,她都是轻轻的,不忍心当真责备。
明苏自南薰殿出来,仍旧琢磨着无为的那几句话。
一缕轻魂,无躯体可附。
明苏想得入了神,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走到一处柳树下,柳树纸条柔嫩,一根一根地垂下来。明苏近日志怪话本看多了,看到柳树便想到柳树可辟邪,她记得有一篇里,讲到兔子精附身在一名女子身上,被道人用柳枝抽了出来。
明苏抬手抚了下细长的柳叶,忽然间,她悟了,魂魄无躯体可附是因躯体坏了,可魂魄未必只能附在自己的躯体里,也可如兔子精一般,附到旁人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天有些事,鸽得比较多,6000多字补一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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