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男子正是庆和殿上斥责我的年轻臣子,苏颖,苏河……早便听说苏颖有个一母同胞的庶弟,想来便是这位了。
那两人乍一见御案前的我,显然惊讶不小,我却是无波无阑,复又垂下头,继续抿着汤药。
“陛下,这,这不是罪后……”
“朕让你坐了么。”
苏河应当是想问我一个被废黜的罪臣之女怎能伴在御案之侧,可惜话还未完便被季桓冷冷打断。
苏河收回指向我的手,讪讪站起身:“微臣冒昧,望陛下恕罪。”
“怨不得陛下这些天都不踏足后宫了,原来早已金屋藏娇。”苏颖抚着已微微凸起的肚子嗔声道。
我继续默默喝着汤,季桓的声音较之前温淡些许,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个话题,道:“孩子可还闹腾?”
苏颖故作娇怨:“陛下不来,小家伙调皮得很。”
这次季桓并未接话,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我依旧抿着汤药,没多久,又听苏颖道:
“陛下,此次春猎,能不能让阿河也跟着去?”
我不由瞧了眼苏河,心下了然,春秋两猎是大燕皇室的传统习俗,由皇帝钦点参与的臣子,大多皆是燕都贵族。
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且不说夺得魁首便可讨要一个封赏,单就伴驾随行这一点,便够多少人挤破头了。
往年姑母和我也是要争着去的。
“微臣早便听闻猎苑风采,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苏河忙不迭表忠心,可季桓仍旧没有作答,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苏颖忽然捂着肚子细声吟叫起来。
“阿姐,你怎么了?”苏河顿时大惊失色,季桓亦应声而起,绕过我径直走向不断呻/吟的苏颖,俯身抱起她,边往外走边沉声吩咐:
“青栀,传御医。”
我瞧着三人相继出殿的背影,将最后一口汤药喝完,又把空碗拿去给了青栀,兀自躺在榻上小憩起来。
我最近格外贪睡,偶尔也做些美梦,梦中大多是许多年前的时光,有父母,有姑母,有霖儿,有李恪……
终于没有季桓了。
季桓将苏颖抱去了外殿,太医来得很快,说是动了胎气,需要静养,哭哭啼啼闹着欲留宿承乾宫,仍被不咸不淡地拒绝了。
吩咐将人送回倚梅宫好好照料后,他便转身回了秦霄殿。
将将踏入,便瞧见榻上蜷身睡着的人,目光稍稍柔和些许,走上前轻轻抱起她上了龙床。
他掌心忍不住往她腹部贴去,今日瞧见苏颖肚子的时候,他就想着,若是这儿也孕育着一个孩子,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那该多好。
如此,她是不是便会一点点开心起来,不再这般沉寂木讷?
他比谁都知道,她以前有多明媚开朗,总爱笑嘻嘻缠着他说个不停,那时候她是身份尊贵的长安郡主,生来富贵,任谁都要敬她三分,朝凤宫上下皆惯着她,宠着她,她的生命里全然是璀璨与光明,与他这个不受宠的庶出皇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因着母妃早逝的缘故,从小父皇便不喜欢他,将他扔给上官晚棠后,便再没看过一眼,她是第一个不介意他身份愿意对他好的人,却也是仇人的女儿。
当年她喜欢他时,燕都皆盛传上官家的宝贝女儿,看上了个一无所有的皇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不配,她有那么多世家公子的追求,还有一个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就连父皇也觉得他们是金童玉女,般配极了。
他忽然就厌极了这种感觉,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一处,他想将她驱离,却偏偏贪恋这份温暖,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但他终究选择冷眼相对,诱着她一步一步沉沦。
如他这般残戾的人,想要折磨她,报复上官家,便应当步步为营地将她俘获,一点点捏碎她的希望,叫她亲眼看着她的家族是如何覆灭倾塌,然后让她永远深陷泥泞不可自拔。
他的确也这么做了,只是没想到,最先崩溃的,却是他自己。
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他想念以前的上官梨,想念她为他哭逗他笑的模样,想念她的声声赞誉甜言蜜语,想念她陪伴着他时故作正经却又忍不住偷偷窥视他的样子,甚至想念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唤他的名字:
“季桓……”
他或许是被她下蛊了罢。
眼前的人眸光深锁,薄唇紧抿……
我醒来是便见到他这幅样子,不由敛敛眼,低低唤了声“陛下”,而后默然翻了个身。
他环着我的臂膀似乎僵了僵,片刻后贴上我后背:“今日之事你莫要在意,贵妃腹中之子亦并非皇嗣。”
这我倒略微惊讶,果然是一往情深,竟连别人的孩子也能养在膝下视如己出。
“上官梨,”他忽然又唤我,停顿稍许后,叹声道:
“我们重新开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