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路抱回承乾宫的。
季桓跃上屋檐, 在红墙绿瓦间飞掠而过,他额顶上的汗顺着下颚一点点滴落于我面颊之上,最后融于夜空, 彻底化作虚无。
“方琦!”他大吼着踏入秦霄殿, 小心翼翼把我放置在床榻上, 而后转身对着将将奉命而入方琦道:“快给她看看!”
我在庆云殿时便觉身子有些不妥了,腹中一阵抽疼,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抽离身体而去, 莫名难受,却又无比真实。
这个孩子大抵是保不住了。
我能察觉有丝丝液体沿着肌肤划过,却在方琦接近的瞬间,一个翻身,颤颤巍巍站起,一退再退,直至后背抵到床沿边上。
细长鲜血缓缓流淌而下,一点一点, 沿着裙裾滴洒于床褥之上, 徒留一抹抹刺眼殷红。
季桓双眸瞪得通红,目光黏着那如花般绽开的血迹,声线发颤, 喉中竟溢出丝丝乞求:“上官梨……听话,让方琦给你瞧瞧, 别伤了孩子……”
我望着他终于惶恐的面容, 心内竟生出一种变态的快感,终于啊,他终于也有害怕和在乎的东西了:
“哈哈哈哈哈……”我遽然间狂笑出声,泪水从眼角逸散滑落, 整个人宛若疯魔:
“你也知道心痛了么,你可知霖儿有多痛?”
“霖儿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这个孽种又怎么能留着?!”
他眼里已经布满了血丝,慢慢向我逼近:“不是你想的那样上官梨,我们的孩子不是孽种,你乖乖过来,让方琦给你把脉,我会让苏家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哈哈哈哈哈……丧尽天良,包庇纵容,你们会遭到报应的,苏家,苏河,还有你,你们都会遭到报应的……”
我一只脚已凌空床外,霎时间天旋地转,耳边只听得清他逐渐远去的嘶吼:“方琦,快……”
“陛下,姑娘已经安置好了。”
青栀看着面前奋笔疾书一刻不停的帝王,心中的畏惧感又上来了。
姑娘那一胎终究没能留住,就连姑娘也差点气虚而亡,陛下当时目呲欲裂,守了姑娘整整三天三夜,直至姑娘安全后方才失魂般走出大殿,下旨将姑娘送去明和园静休。
明和园是宫中最幽静的地方,环境极好,里头有种满了花草树木,小溪假山,应有尽有,宛若世外桃源一般。
虽不知陛下是如何舍得让姑娘离开身边的,但她知道,自姑娘走后,陛下整个人更冷了,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分明是一张如画般颠倒众生的脸,硬生生被这寒气冻醒过来,骇得人不敢逼近。
“苏河救过来了吗。”
“回陛下,姑娘刺的那几下很重,不过没伤到命脉,还剩一口气。”
季桓手笔骤停,嘴角浮现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很好。”
青栀突然就遍体发寒,站着丝毫不敢动弹。
“送去血卫,以百倍的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是,”青栀想了想,又道:“可是陛下,贵妃那边……”
不待她说完,季桓便将写好的经文扔掷于他跟前:“把这个送去宝坛寺。”
“传旨下去,苏昌浩纵子行凶,有失仁德,暂且免去一切职务,留府待查。”
青栀愣了愣,随即道:“奴婢遵命。”
季桓稍顿片刻,微微有了些容色:“明和园那边如何了?她心情好些了么?”
“陛下放心,姑娘身子恢复得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青栀终是将自己的忧虑说出来:“想来陛下也知晓,姑娘最在意的便是上官府,只是现如今,针对上官府的大臣愈来愈多,陛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日之事一出,众臣惊诧之余皆知陛下有心偏帮姑娘,偏帮上官府,以往与上官家有过恩怨自然坐立难安,难免有人蠢蠢欲动。
季桓闻言微微敛眸:“朕自有安排。”
我住来明和园已经有数日了。
许是我当日丑态毕现过于癫狂,又许是我杀了苏河那个畜生,季桓一言不发将我扔进这个园落,虽派人好吃好喝伺候,但大抵不会再理会我了。
这简直最好不过,若我继续日日面对他,迟早有一日将濒临崩溃边缘,只消一想到霖儿的死,无数的仇恨便从心底喷涌而出,竟生出一种宁可自残自灭也要伤他杀他的疯狂。
后来青栀细细向我解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唯一庆幸的是,霖儿并未像我以为的那样遭受凌虐,可那伙畜牲当时却是的的确确存了这个念头的,并且,他们想对付的人,一开始并不是霖儿,而是博儿,一个将将十来岁的孩子!
事情起源于白马书院里苏河与博儿的争执,博儿聪颖,先生们都很喜欢,苏河接连受挫,便怀恨在心,企图以势压人,被先生毫不留情地驳回,好生罚了一通,于是就趁着休憩之日,霖儿带着博儿出府游玩时,伙同好几个喜好娈/童的贵族,企图将博儿捉去玩弄。
我也是才知道,苏河竟有那种癖好,博儿又生得粉雕玉琢颇为俊秀,他或许一开始就存了这份心思,早已盯上了博儿。当日是霖儿不顾自身安危引开那些人,博儿才得以脱身,转头唤人救命。
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抓住了霖儿,霖儿却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个,再加上霖儿抵死不从,那伙人便拳打脚踢,最后竟是将人丢入了河水中,博儿带人赶到的时候,已是救治不及!
我知道,京中贵族纨绔,向来如此,贱民,罪臣的命在他们眼里与猫狗没什么区别,即便他们杀了人,也总能仗着身份有恃无恐,但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样遭遇也会落到霖儿身上。
从前身为贵族时没有做过的事,如今却碰到了,我甚至恨上了这种制度,恨季桓,更恨自己。
权势,可真是一个好东西啊……
怨不得那么多人汲汲营营趋之若鹜,我如今也觉得好极了,可是敌人已经到了不可仰望的高度,我又如何去力挽狂澜?
我突然无比思念父亲母亲,思念博儿,思念姑母,更思念霖儿,但愿不会再有人受伤了。
……
转眼已将近秋日了,明和园宫婢不多,管得也比承乾宫松懈一些,不再有那种如坐牢笼的感觉。
我静静坐于一片枫林之中,园内景致极美,就连秋风落叶也似乎比别的地方更为伤感。
只是我万万想不到,这一天,竟成为我的永生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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