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立足数百年,要说哪家对子女的教导是以官场为蓝本的,放眼当今天下,除了他们家还有谁?以前倒还有王谢,可王谢都成过眼烟云了。
“裴小侯爷不行吗?”柳东彦好歹也是在季景西身边待了一段时日,对南苑十八子之间的小帮派还算了解,比起信国公府的尘世子,裴青显然更倾向他们这边。
“说不准。”季景西转着毛笔,慢吞吞道,“裴氏也算望族了,族中嫡系旁支出仕者不说一百也有八十,可惜裴子玉打小就被排斥在家族的权力中心外,知道的也有限。”
柳东彦觉得自己牙都开始疼了,“总不至于去找苏煜行吧。”
季景西凉凉瞥他一眼,懒得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说句不中听的,”柳东彦小心翼翼打量着对面人的脸色,“以您如今的处境,总不至于处理个宗正司内部之事,都得去找个外人来求教吧?小王爷,差不多该寻些幕僚了。”
“你不就是?”季景西抬眼。
“我?”柳东彦真是受宠若惊,“我还以为我就是个跑腿的……不过若是您看得起,我也愿意现在开始学。圣人言,君子报仇十年不,呸,是秉烛夜读为时不晚。”
季景西死气沉沉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叹一声,“你说得对。”
走马上任前的第一个挫折就这么悄然而无情地砸在面前,令景小王爷多年纨绔之心难得生出了自我怀疑。接下来一整晚,季景西都什么心情再多说什么,后来索性撂了挑子,放柳东彦一人去琢磨奏帖,自己则回房短暂地睡了一觉。
翌日,同他猜想的一样,季珪与靖阳在公主府大打出手之事果然闹了开来,一场小朝会开的像个闹市场,东宫一派咬死了君臣之别,势要拉靖阳公主下马,以兵部为首的另一派则果断站了季君瑶这边,言储君言行不当,无故带兵私闯公主府,靖阳公主不过是正当防卫。
御史们一个个更像是多年没吃到肉的饿死鬼,抓着这么个好不容易爆出来的丑闻,将两人的言行抨击的一文不值,有人更是胆子大到将事件性质上升为了皇家子弟的礼教修养上。
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季景西,则是人在朝中坐,锅从天上来,临了临了还是没逃过一劫,被御史们例行拉出来鞭尸。
景小王爷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
“行了行了,别吵了,吵的朕头都疼。”眼见有些人都要吵红了眼,老皇帝适时地发了话。
太极殿上总算安静下来。
玉阶之上,老皇帝沉沉环视一圈,目光果断落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杨爱卿,此事你是何看法。”
一如既往没有参与进争吵中的杨霖默默出列,眼观鼻鼻观心地拱手,“臣没什么看法。”
老皇帝气笑了,“每次都是没什么看法,你倒是说说你何时有看法?!”
杨霖面上讪讪,“该有还是有的。”说着,他神色一正,“臣收到军报,北境边线近来有小股北戎部队进犯,虽被漠北军及时发现并打退,但几座城镇还是受到不小的损失。臣奏请皇上,准户部调拨抚恤粮草北上,安抚百姓。”
皇帝皱起眉,“城镇受损,北境府没有反应?”
“有。”杨霖既提起此事,自然是做足了功课,“然去岁漠北军与北戎全线开战,虽胜,北境也损耗极大,去年粮食收成又比往年低三成,大战刚过,北境全境尚未恢复过来,已是捉襟见肘了。”
老皇帝缓缓颔首,“准了。拟一份章程着朕过目吧。”
“圣上英明。”杨霖缓了口气。
见他还站着不动,老皇帝扬起眉,“卿还有事?”
杨霖拱手,“派送抚恤粮草的将领,还望皇上定夺。”
“有话就说完。”皇上不耐,“朕不信你心中没有人选。”
杨霖笑了笑,依言道,“回皇上,人选臣有,拿不准。”
“说来听听。”老皇帝懒洋洋地靠上身后的凭几。
“人选有二。”杨霖道,“袁少将军,靖阳殿下。”
话音方落,殿内便再次响起窸窣躁动之声。御案后的老皇帝微微眯起眼,淡淡道,“不过是押运抚恤粮草,京中将领人才济济,为何单指他二人?”
杨霖不急不躁地开口,“陛下圣见,自打北戎之主勒日力被镇国将军于战场射杀,北戎部四分五裂,部分鸽派部落畏惧我大魏军威,已退至草原深处,不足为患。然北戎莽部却依然徘徊边境附近,如今四月,北戎草原却仍是寒冬,那些莽部已在故技重施了。”
所谓故技重施,是指那些好战的北戎部落频繁骚扰边境城镇,烧杀抢掠以维持生计。
“去岁一战,我大魏与北戎已是死仇,臣从军报中发现,那些受损的城镇,远比往年严重,北戎蛮部的手段越发残暴不仁,已经不算是骚扰,而是复仇。且北蛮骑兵神出鬼没,北境边线又漫长,按往年户部来往北境府的粮草押运路线来看,途中势必会经过一段高危之路。”
杨霖说话有条不紊,却带着令人信服之力,渐渐压下了殿内的躁动,几乎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
“并非臣质疑众将领之能,实则若论对北戎蛮部行事作风的了解,京中将领里,除却袁少将军与靖阳殿下,臣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比他们更多。这一点,少将军想必更有话说。”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袁铮,后者出列,动作冷硬地半跪行礼,“皇上,北戎蛮部突袭城镇的确无迹可寻,然我漠北军数十年如一日镇守北境,三年来大小战役数百起,末将军中将领每一个都对他们知之甚祥。”
老皇帝沉默地点点头。
看了一眼杨霖,在对方微微赞同的目光下,袁铮肃而起身,“眼下正是北戎蛮部频繁活动之际,为保粮草顺利运达,末将愿领命前往!”
话音落,季景西眉心一跳,讶异地看了一眼殿中央的自家好友。
袁铮……
太极殿内一片死寂,良久,老皇帝望向杨霖,“除了袁铮与靖阳,爱卿还看好谁?”
杨霖垂眸,“那便要看哪位将领能保证粮草押运途中,面对神出鬼没的北戎骑兵能全身而退了。臣关心的是抚恤粮草,至于谁去,都可以。”
“皇上,运粮途中势必经过晗窑关,关外不出五十里,便是一个蛮部的长期聚集之地。”袁铮皱眉开口,“晗窑关虽是关口,却并非易守难攻,光是过关便有两处近道,可以说是粮路途中最险之地。末将曾带兵驻守晗窑关两年,若有末将带队,绝不会给北戎蛮部任何机会。”
“两年?”老皇帝微微挑眉。
“正是。”袁铮斩钉截铁,“去岁年初,末将才与另一部交接,回到大军驻地。”
“接你班的将领是谁?”
“靖阳殿下。”
“……”
深深看了袁铮几眼,老皇帝垂眸思忖半晌,转向杨霖,“先将粮草拨出来,护送之人再议。”
杨霖躬身领命。
经杨相公与袁铮这么一横插,众人对“太子与皇女打了一架”这种“小事”突然就有点提不起精神。国事当前,这种鸡毛蒜皮的事着实无聊,尤其是当他们还在声嘶力竭为谁对谁错声讨时,有人已经放眼边境,关心起了边境百姓的安危。
两相对比,怎么看都觉得他们这些人输了一筹。
见状,老皇帝也懒得再说什么,见无人上奏,便结束了这场虎头蛇尾的小朝会。
然而朝会结束了,事情却并未解决,勤政殿内,季景西单独汇报了差事的进展情况。
与他猜想的差不多,当他决定将事情定性为“家事”时,皇上的神色明显好转,季景西因此也越发肯定,他的这位皇伯父并非不怒,但比起严惩,他更希望季珪与靖阳两人都能被保下来。
季珪带兵私闯公主府是大错,季君瑶枪指储君也是大错,拿到台面上来说,谁都得不到好,甚至会因此让两人伤筋动骨。皇上终究是不想这两人现在就被褫下来,毕竟以一个君王的立场,维护储君是理所当然,保全一个季氏好不容易出头的将领,也是应有之举。
但不罚是不可能的。
这才是季景西感到最可怕之处。
靖阳是个将领,名声对她来是锦上添花,可季珪却不同,宗正司的判罚或许可以免了他的皮肉之苦,但对东宫的名声却是个打击。
说白了,靖阳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可季珪却一点都输不起。
而皇上显然并不在乎这一点。
他在用另一种方式消磨他。
“按你所想去做吧。”面对季景西,老皇帝最后说道,“这是你上任宗正卿的第一件大事,无论是朕,还是你父王,都不会帮你。便让朕看看你能做到何种地步吧。”
季景西只能应下来。
这一日,他是侥幸混过去的,小朝会上的争吵没有涉及到他,只是因为众人还不知他即将上任,明日可就说不准了。
当务之急……还是抓紧补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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