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在府中像个透明人。然而兴许是因为季景西占着一个长兄的名头,从小到大季琳又极少见到父亲,反倒对这位时不时能见到的长兄很是崇敬,哪怕外面都传景小王爷是个行走的祸害,都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兄长的敬意。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比起季静怡,他真是差远了。
十四年来,这是季景西头一次正视自己这个庶弟,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没意思,丢下一句“随你”,转身离去。
季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当即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半天才回过神,顾不得其他,连忙追了上去。
兄弟二人一路无言地回到秋水苑,季景西丢下他径直回房,季琳不知所措地在庭院里站了一小会,很快,无风便来唤他。
“二少爷,主子安排您今夜歇在西侧间,您看可好?”
季琳赶忙点头,甚至还对无风行了个礼,“劳烦了,我听世子哥哥的。”
无风怎会受他的礼,敏捷地躲过后,笑着开口,“二少爷不用这么生份,主子特意交代属下问清楚,您平日用惯什么炭火?”
“我、我都可以,我不挑的。”季琳受宠若惊。
“那属下给您备银屑炭吧。”无风对他笑笑,领着人下去安置了。
临走前,季琳特意来到季景西房前,隔着门行礼问安,虽然没得到季景西的回应,可脸上依然挂着满足的笑,回到房里后,连睡着都翘着唇角,做了一夜的好梦。
季琳睡了个好觉,可整个燕亲王府,除了他,这一夜居然没有一个人睡安稳。
听闻他歇在了季景西的秋水苑,冯侧妃一整晚都又喜又怕,喜的是季景西居然能瞧得上自己儿子,而他的态度无疑能影响到燕亲王,如若今后季景西都能照拂季琳一二,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可她也怕,既怕自己儿子受委屈,又怕季景西带坏季琳。
不知为何,冯氏还隐隐有着不安,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或许是不甘心作祟,又或许是季景西态度转变的太过突然,生怕这其中有什么她没料到的算计。
至于燕亲王,他一整夜都在书房,听到下属回报季景西将季琳带回秋水苑后,有那么一瞬间,他望向苏王妃画像的眼眸变得极为深邃,其中复杂艰涩之意,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概括。
而季静怡……听说她一大早便摔了房里的东西,所居的院子外隐隐传来几句“凭什么”之类的话。只不过这样的胡闹很快便被压了下去,倒是没有传进更多人耳里。
对许多人普通百姓来说,年节是热闹的、开心的,忙碌一整年,过年便是要犒劳自己。然而对于京城上流这些人来说,年节,反倒是比平日更为忙碌。
大年初一,循例是大朝会,拂晓时,文武百官齐聚太极殿,帝后均出席,皇太子率各皇子宗亲献礼,礼部唱表,八方来贺。
朝会之后,许多大家族行祭礼,以弘农杨氏为例,一套流程下来,一整天便过去了。
而到了晚上,皇上在承德殿宴请文武百官,众臣依礼出席。
之后,从大年初二开始,整个京城以皇族季氏为首,各家族均摆出流水筵席。亲族走动,女眷归宁,高门大户前车水马龙不停歇。
初五,皇后娘娘宴请百官女眷。
初六初七,大多进京参加朝会的各地方大员开始四处活动,京城之中出名的酒楼歌坊爆满,单说曲觞楼明月楼,生意已经好得连单独一人的座位都没有了。
递来燕亲王府的帖子摞得有一尺高,这还是燕亲王远离朝堂、季景西还未入仕的结果,至于信国公府,更不用说,光是送进外院书房的帖子就已经有**个一尺高。这一年杨绪冉也进了鸿胪寺,因着他“杨相之子”的名头,前来拜访的同僚更是一波接一波。
更别说间接送去王氏手里的、杨绪尘手里的,从地方官员到京官,从京外的世家大族到盘踞在盛京的高门大户……
杨绪尘、杨绪丰、杨绪冉三兄弟每每到了这时就会被抓壮丁,从初五开始就不得不待在外院书房,一个一个挑拣名帖,归类四种,要见的、可见不可见的、不见的、拿不定主意的。三人对此深恶痛绝,一整天下来,各个痛不欲生。
今年,杨霖把杨缱也塞了进去,于是痛苦之人又多了一个。
“不想看了!”杨绪冉烦躁地把帖子一扔,生无可恋地歪在凭几上,“大哥,饶了我吧!年年都是这些人,一年比一年多,这些人不烦吗?父亲哪有那么多时间见他们啊!”
被点名的杨绪尘手中拿着一份颇为精致的名帖,闻言头也不抬道,“见与不见,不是你说了算的。”
“可这也太多了吧!”杨绪冉哀嚎,“去年比前年多,今年比去年多,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别嚎了,想偷懒就直说。”二公子杨绪丰的目光也聚焦在手上的两份名帖上,“待来日父亲致仕,你想干这活计也没机会。”
“父亲正当壮年,离致仕早着呢。”冉公子一副咸鱼样,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别说父亲致仕了,改日大哥入朝、二哥你也高中,想想吧,这样的活计,我至少得做一辈子。再说了,小五迟早也会长大的,等着看吧,他那懒模样,到时定要求你我帮忙。”
杨绪丰被他这副叫苦模样逗乐,拿着名帖敲他,“可得了吧,你以为我们每个人都能走到父亲这般位极人臣之地啊?”
“别,千万别!”杨绪冉一脸惊吓,“我只想安稳度日即可!这等殊荣,有父亲和大哥就行了。”
“没出息。”杨绪尘好气又好笑,“男儿当志存高远、光耀门楣,说的什么话。”
“就是,”被母亲打扮得像个小毛球一般的杨缱窝在杨绪尘身边,像个传声筒一般开口,“三哥这话若是让父亲听着了,定要你接来下一整年都忙得飞起。”
杨绪冉:“……不公平!这话明明是丰哥先说的!”
“我那是脚踏实地。”杨绪丰好笑,“哪像你,还没开始便先自己往后退缩。”
一屋子人都怼他一个,冉公子委屈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撇着嘴心虚地开口,“我也没退啊不是……嗨呀,我干活还不行。”
杨绪尘、杨绪丰均是好笑地摇头。
事实上杨绪冉的确要比他们三人累一些,毕竟这些递来的名帖除了一些地方官员和京官,还有来自西边、北边、南边的附庸外族。杨家四兄妹,唯有他当年出京游历时将这些个生僻文字学了个囫囵,因此也唯有他看得懂。
要说按礼,这些来自外族的名帖为表敬意,都用的汉人文字,可谁让杨绪冉去过这些地方,对形势更加了解呢。虽然总说杨绪尘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可到底术业有专攻,更何况,他才不想揽下这些活计,锻炼锻炼杨绪冉也是好的。
“行了,别耽搁,早做完早歇着。”杨绪尘轻咳了两声,催促道。
“唉,来啦。”杨绪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打起精神处理手边的活。
默默翻看着杨绪尘手边分好的一小沓,杨缱随口道,“兄长,你们是如何确定哪些是可见可不见的?”
杨绪尘抿了一口热茶,放下名帖,抱着手炉仔细教她,“这要看对方是何身份。父亲于朝中主辖户部与兵部。打个比方,倘若递帖之人乃是京城礼部官员,那对方是仅仅依礼拜访,还是要做中间人,帮着旁人说项某事?若此人仅是拜访,那便回一份礼,人就不用见了。而若是有事相求,不求主辖礼部的苏相而求到父亲门下,兴许听一听也无妨。”
“除此之外,此人朝中是否有派系,是否与父亲有故旧,平日官风如何,家中家风如何,随名帖一起的礼单里有没有值得注意之物……诸如此类也要考虑。”
杨缱:“……这些,兄长们都知道?”
“若是不关注官场,第一次定然是不知的。”杨绪冉也插话进来,“这要靠平日多看多听多留心,父亲也常教我们,博文广记,熟能生巧,心中要有章程和判断。”
杨绪丰点点头。自打他决定参加大考,杨霖便开始循序渐进地培养他的政治觉悟,最早便是从分名帖开始的,“阿离莫要小看这些,别看只是分个名帖,其中深意多着呢。“
杨缱若有所思,“既是官场之道,那父亲为何今年让我也来?”
此话一出,杨绪丰和杨绪冉均是一怔,“这个……”
“这个,就要看你如何理解了。”杨绪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至少,先弄清楚谁同我们信国公府交好,不是吗?”
杨缱怔愣地对上了自家兄长那双温润中带着笑意的眸子。
几乎下意识地,她想到了那枚温解意留给她的、由她祖父亲手雕刻的私印,手指下意识蜷了一蜷,刹那间明了父亲此举的良苦用心。 </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