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来二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阮正东不再带她去打牌,吃饭也总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甚至偶尔会亲自开车到公司楼下等她。佳期渐渐觉得不安,最后终于提出来:“我们以后别见面了吧。”
阮正东怔了一下,说:“行啊。”顿了顿又说:“那今天我送你样礼物吧。”开车带她去珠宝店,看小姐一样样地将璀璨晶莹捧出来给她过目,她不是不虚荣,也喜欢这样的场面,大粒大粒的钻石,裹在黑丝绒里,闪亮剔透如同泪滴,怎么看都赏心悦目。但不知为何,最后挑来挑去,只选了一根十分便宜的细铂金链子。她习惯了不贪心,因为太好的东西,她总是留不住。
回到车上,阮正东一声不响,他车开得极快,CD里放着一首老歌,是《斯卡布罗集市》,不留意就闯过一个红灯,白色炫光一闪,她莫名其妙有些害怕。果然阮正东一脚踩下刹车,扳过她的脸,狠狠地吻上去。
那样大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以来,他几乎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他身边的女伴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亦并不甚瞒她。他将她不远不近搁着,像是一尊花瓶,更像是一件新衣,他新衣太多,所以并不稀罕,反正挂在那里,久久不记得拿出来。有次喝高了,半夜打电话给她,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后来电话那端隐约听见远处女人娇滴滴的声音:“正东,你洗不洗澡啊?”他说:“就来。”嗒一声将电话挂了,剩了她哭笑不得。
她死命挣不开,最后急得哭了。阮正东终于松开手,有些惘然地看着她,后头的车全在不耐烦地按喇叭,就在那样嘈杂的震天响里,他喃喃说:“怎么会是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不懂,眼泪还含在眼眶,一触就要簌簌地落下来。
他不肯放她下车让她打的,最后还是坚持送她回公寓楼下。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再没出现在佳期面前。
周静安对这个收场非常失望,狠狠批评她:“尤佳期你这个猪头,连有钱人都不会牢牢抓住。”
佳期唯唯诺诺,说:“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佳期的生活迅速恢复平静,唯一例外是多了那盒火柴。黄昏时分她偶尔坐在桌旁,取出火柴来划燃一根,目不转睛看着它一点一点燃成灰烬。这种特制的火柴,自从与孟和平分手之后,她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了。细而长,可以燃很久,一盒却并没有许多根,所以她很珍惜,更多时候只是举起火柴盒在耳旁轻轻摇动,沙沙如急雨,听到这声音,就觉得愉悦。
公事还是冗杂紧张,她和上司去跑一个大客户,跟了近半个月没有结果,耐心几乎消磨殆尽。结果这天从接待室里一出来,迎面遇上一个人十分眼熟,佳期不由微微一怔。
是阮正东的朋友,起初总在一块儿打牌,就是说她“前所未有”的那人,佳期仿佛记得他姓容。果然上司已经满脸堆笑:“啊呀容总,幸会,幸会。”又将佳期做了介绍,对方也认出她来。原来这间公司是他名下,得知他们的来意,转头吩咐秘书三言两语,顿时柳暗花明。上司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悄悄夸她:“行啊,几时认得了容少也不吱一声,真沉得住气啊。”马上趁热打铁,让她先留下来与对方协商细节事宜。
谈完了公事,容总才问了一句话:“怎么没见你去医院看正东?”
佳期猛吃了一惊,还没等她做声,容总已经叹了口气,说:“你去瞧瞧他吧。”
佳期犹豫了整整两天,才到医院去。
没想到医院里也热闹非凡,半条走廊上都堆着鲜花。护士一听她问阮正东哪间病房,眼神顿时生了异样:“1708,出电梯左拐的第四间。”
门是半开着的,病房是套间,布置得不比酒店差,四处都是鲜花与水果,地毯踩上去绵软无声,里间有人哧哧轻笑,声音娇俏甜美。她静静地待了几秒钟,本来想敲门,最后还是转身走掉了。
走廊静而空,回响着她自己的脚步声。这里是专用病区,佳期曾经来过这里一次,是陪孟和平。后来孟和平的妈妈说想吃榛子蛋糕,孟和平就下楼去买。
然后,孟和平的妈妈不紧不慢地对她说了一句话:“你配不上和平,所以请你不要再拖累他。”
那时的自己,是多么仓皇和狼狈。
她模糊地想,走廊那头出现了一个身影,高大、熟悉,眉目分明是她日夜思念的样子,她恍惚地想,白日梦的幻觉竟然如此真实。
对方渐渐走近,她微微仰着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连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她心上的样子。他变了许多,但又似乎根本没有变,他是孟和平,就是她永远都记得的孟和平。
她忽然惊得要跳起来,孟和平!
他站在那里,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她,她目瞪口呆,他也怔住。
走廊两侧全是鲜花的芬芳,玫瑰与百合、勿忘我与素馨兰、情人草与海芋……大捧大捧包装精美的花束与花篮,而他们站在鲜花的河流中央,傻瓜一样瞪视着对方。
佳期忽然手足冰凉。
是孟和平,竟然真的是孟和平,她竟然会遇上孟和平。
在这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分手后的起
初几年,她还曾臆想过与孟和平重逢,从场景到台词,一遍又一遍。或许是十年,或许是十八年,就像张爱玲的那部小说,凄清而缠绵,说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许只是三年五载,再见了面,在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的场合,如同韩剧一样唯美心碎。后来她才渐渐心灰意冷,明了命运的遥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见着了他——结果事情比她想像的轻松许多,她声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没有发颤,亦没有结巴:“孟和平,是你吗?”
她从前就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也只是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隔了片刻,才说:“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又问:“佳期,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
她噢了一声,说:“我一直在这里啊。”她简明扼要地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场翻滚向他介绍了一下。他扬起眉来:“你专业不是西班牙语吗,怎么现在做广告?”
小语种找工作有多难……尤其是像她这种一流大学二流专业毕业的三流学生,她又笨,永远考不到翻译资质。
再说他硕士学位还是微电子呢,结果现在还不是跑去当了无良地产商。
真令人丧气,本该荡气回肠的旧恋重逢,说的偏偏是这种无聊又无聊的旁枝末叶。要紧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那样多那样多的话,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里,一直是她最后的支柱。再难再痛的时候,她也忍了过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见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见到他——但明明知道不会,命运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今天真的给了奇迹,她却全都忘记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坦然地、从容地,忘记了。
他正视她,并且微笑。
而她直到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躲在暗夜的被窝里哭泣,唯一仅存的执念是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然后号啕大哭,将全部的痛,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今天才知道是多么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见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时间里,一点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来看位朋友。”
他忽然扬眉:“你来看东子?”
原来整个十七楼病区,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东。
原来这样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样,都是来看阮正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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