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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过?【冷月如霜】_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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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琐碎操心之事。议罢日已西斜,豫亲王亲自送了两位侍郎至滴水檐下,两人俱道:“不敢!请王爷留步。”拱手为礼,豫亲王目送他们回转,一转脸看到侍候自己的内官多顺,想起自己一早就遣他入宫打听废淑妃慕氏的近况,于是问:“怎么此时才回来?”

    多顺忙扶了他的手肘,回到殿中方才苦着脸道:“王爷交给奴婢的好差事——您想啊,永清宫那样的地方,像奴婢这种人岂是轻易能进得去的?托熟人找门路,好容易才见着淑妃,哦不,慕氏一面。”

    豫亲王觉得疲意渐生,皱着眉道:“拣要紧的讲。”

    “是。”多顺想了一想,道,“依奴婢看,奴婢大胆——只怕那慕氏活不了多久了。”

    豫亲王端着茶碗的手不由一顿,过了片刻才呷了一口茶,淡淡地问:“怎么说?”多顺道:“听说一进永清宫就病了,如今已病了一个来月,奴婢瞧那样子病得厉害,躺在那里人事不知,又没人过问,更不许大夫瞧,只怕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豫亲王沉默未语,多顺忽道:“王爷,要不……”

    豫亲王抬起头来:“这事交你去办,该打点的打点,想法子找大夫,务必多照应些。如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回我。”

    多顺没想到自己原来会错了意,大感意外:“王爷,这个不合宫规,而且……”

    豫亲王道:“叫你去就去,如有所花费,一律到账房上去支。”

    多顺只好垂手道:“是。”

    多顺既得他之命,想尽法子安插人进了永清宫,悄悄着人延医问药,如霜的情形却是好一日,坏一日,总没有起色罢了。豫亲王因着皇帝的嘱咐,在百忙中还叫了济春荣过府来,亲自问了一遍,那济春荣虽然堪称杏林国手,但亦不是神仙,只老老实实地据实向豫亲王回奏:“臣是尽了力,但娘娘——”说到这里有点吃力地改口,“庶人慕氏……自从上回小产,一直是气血两虚,亏了底子,后来虽然加以调养,总不见起色。臣才疏学浅……”

    豫亲王道:“罢了,我知道了。”就岔开话去,问他关于时疫的事情。

    时疫已非一日两日的事情,江南大水,逃难的灾民一路向北,水土不服,途中便有很多人病倒。起先只是低烧腹泻,过得三五日,便是发高热,药石无效,倒毙途中,渐成疫症。慢慢由南至北,随着逃难的人传染开来,虽然数省官民百姓极力防措,但疫症来势汹汹,前不久均州之南的陈安郡已经有发病,而均州距离西长京,只不过百里之遥了。所以豫亲王极是担忧,因为西长京人居密集,且为皇城所在,一旦传入疫症,后果堪虞。

    济春荣道:“疫症来势凶猛,唯今之计,只有闭西长京九城,除急足军报外,禁止一切人等出入。而后设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定要将他们与常人隔离开来。臣还有一策,城中以杏林堂、妙春堂、素问馆、千金堂为首,共有三十余家极大的医馆药肆,王爷可下令行会出面,联络其间,预备药材防疫。”

    头一条便令豫亲王摇了头:“闭九城万万不可。”至于后两条,倒是可以筹措办到,所以立时便安排在城外人烟稀少处设立善堂,凡是患病的流民都送去善堂将养,然后又联络数十家医馆药肆,在九城中派发避邪之药,以防疫症流传。饶是如此,京城里却慢慢有了病人,起初是三五例,立时遣人送到善堂去。但病人明知送进了善堂便是一死,不由嚎哭挣扎,亦家有病人而亲友瞒而不报者。

    西长京秋季多雨,沛雨阴霾连绵不绝,城东所居皆是贫民,逃难入京投靠亲友的灾民,多居于此。搭的窝棚屋子十分矮小,平日里更是垃圾遍地,雨水一冲,污秽流得到处皆是。吃的虽是井水,但西长京地气深蕴,打井非得十数丈乃至数十丈方得甘泉,贫民家打不起深井,便凑钱打口浅井澄水吃,连日阴雨,井水早就成了污水,于是一家有了病人,立时便能传十家。这样一来,疫病终于慢慢传染开来,乃至有整条巷中数户人家一齐病死,整个西长京笼在瘟疫的惊恐中,人人自危。

    这日又是大雨如注,豫亲王在府中听得雨声哗然,不由叹了口气。起身来随手推开窗望去,只见天黑如墨,便如天上破了个大窟窿一般,哗哗的雨直倾下来。庭中虽是青砖漫地,但已经腾起一层细白的水雾,那雨打在地上,激起水泡,倒似是沸腾一般。

    他忧心政务,心中倒似这雨中砖地一般,只觉得不能宁静。皇帝数日前便欲回銮,被他专折谏阻——因为城中疫病蔓延,为着圣躬着想,还是留在上苑周全些。而九城中交通几乎断绝,百姓间连婚丧嫁娶都一并禁了,谁也不相互来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上悬着香草蒲包,称为“避疫”。

    百官同僚之间,若无要紧公事亦不来往,朝议暂时停了,因皇帝不在京中,内阁每日便在豫亲王府上相聚,商议要紧的政务。程溥年纪大了,操心不了太多,但南方赈灾,北方用兵,事无巨细,豫亲王还是得样样过问。这倒还罢了,最要紧的是钱,国库里的银子每日流水般地花出去,仍维持不了局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侍郎李绪喟然长叹,“王爷也知道,早就是寅吃卯粮,去年虽有一笔大的进项,但河工与军费两头开销,还有陵工与定州开凿的商渠,四个锅儿三个盖,如何掩得住?”

    去年的进项其实是抄没慕氏家产,慕家百年望族,拥有良田、地契、房屋、金银、私禀无计数,折银达两百四十余万两,让朝廷足足过了一年的好日子。

    豫亲王觉得秋凉生襟,望着窗外大雨如注,不由得又皱起眉来。

    边关亦无好信,由鹤州守备裴靖所领的援军与屺尔戊骑兵在悯月山下激战数日,裴靖败走黑水,两万人马折损余下不足五千,非但没有解定兰关之围,反倒将自己困在了黑水之畔。兵部侍郎忧心忡忡,言道:“裴靖十余年来镇守边隘,与屺尔戊交战多年,这次竟一败如斯。那屺尔戊的主帅,委实不能小觑。”

    屺尔戊此次南征的主帅,竟然前所未闻,却被屺尔戊人呼之为“坦雅泽金”,意为“日光之神”,生得并非高大威猛,身材甚至比常人还来得瘦小纤细。然无人见过其真面目,上阵必戴黄金面具,面具铸眉目狰狞,跨骏马,执长矛,一身灿然金甲,映在朝阳下如日之升,真隐隐有神威之感。其人用兵极诡,数月来与天朝交战数次,屡战屡胜,一时之间,颇令边关三军忌惮。

    派出去的探子打听回来,皆道此人乃是屺尔戊大汗查哥尔与巫女阿曼的私生子,年方十六,生得娟然如好女,所以才戴黄金面具上阵,以助威严。更有离奇传言,说道此人并非查哥尔汗的私生子,实是大汗最幼的一位公主,因自幼尚武好战,精通兵法,所以这次屺尔戊南征,查哥尔竟委她为帅。其实屺尔戊的风俗,女子素来与男子平等相待,如果真有此事,倒也不算意外。

    统率北营三军的睿亲王接获这样的谍报,仰面大笑:“妙极,待我大军俘获了公主,两国还有望结一段大好姻缘。”

    在一侧侍立的文书李据听了并未动声色,却在当晚给豫亲王的修书密报中详述其情,甚为忧虑:“张狂大意,口齿轻薄,只恐败迹已露。”

    豫亲王对皇帝派遣睿亲王统军亦持异议,因为睿亲王从未曾上过战场,且恃才傲物,只怕大军取胜不易。而皇帝漫不经心道:“胜了就罢了,若是败了,朕正好治他的罪。”

    但定兰关是西北锁钥,若是失了定兰关,西北六州将无险可守,屺尔戊铁骑可以径直南下,轻取中原。豫亲王道:“到了那时,只怕会误了天下大事。”

    皇帝微微眯起眼,仿佛有笑意:“若误了天下大事,祖宗社稷面前,杀一个亲王,总交待得过去了。”

    这是豫亲王第一次听到皇帝口中吐出那个“杀”字,仿佛是轻描淡写,却令人在心底微生寒意,但他素来敬慕皇帝,也就从此不提。而睿亲王领着大军,不断遣人回来催粮催饷,一路又滋扰地方,沿途各级官员稍有供奉不及,便一本参到。而皇帝素来纵容这位手足,凡有所奏,无有不准。一时之间,兵部、户部、吏部皆被这位骄矜跋扈的王爷,左一本右一本雪片似的奏折逼得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令豫亲王头痛的事情,最迫在眉睫的大事还是防疫,因为瘟疫横行,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座空城,死气沉沉。九城早已经禁绝出入,商铺囤积居奇,虽然兵马司每日巡城,但民心惶恐动摇不定。几日之后,最令豫亲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宫中亦有人染上了疫症。

    虽然皇帝不在宫中,病死的内官也立刻送到郊外火化,但不过数日,又有一名宫人病倒,症状与疫症无异,豫亲王立时下令将凡是染病的宫人送到城外西觉山中的大佛寺,借此隔离。

    而豫亲王自己也病倒了,起初只以为是操劳过度,后来发觉低烧不退,虽无腹泻之症,但几天之后,仍旧药石无灵。他心下明白,只怕自己也染了疫症,所以当机立断,一面遣人知会程溥,一面预备孤身移居大佛寺。只是唯恐皇帝担忧,所以只是瞒着。多顺苦劝不得,忍不住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豫亲王道:“你哭什么?”

    多顺一边拭泪一边道:“王爷到哪里,奴婢就到哪里。王爷打小就是奴婢抱大的,奴婢侍候王爷这么多年,一天也没离了王爷,王爷要是嫌弃奴婢,奴婢只有往这柱子上一头碰死了。”

    豫亲王仍发着热,自觉浑身无力,见他纠缠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我只去三五日,等病好了就回来,你做出这种窝囊样子做甚?”

    多顺涕泪交加,说什么就是不肯放手,豫亲王无奈,只得答应让他同去大佛寺。

    大佛寺原是仁宗皇帝禅位后的修行之处,历年来为皇家礼佛之地。百余年来又历经扩建,楼台佛阁愈见宏伟壮丽,寺中更有一尊白檀大佛,高达八丈,顶天立地,宝相尊严,号称天下奇观,寺亦因此而得名大佛寺。

    豫亲王带着多顺,轻骑简从出了城,待至西觉山下寺门,但见云台高耸,石阶如梯。就此上山去,黄昏时分天气阴霾欲雨,而大殿佛阁巍峨,寺中处处点着药草熏香,飘渺的淡白烟雾缭绕在殿角,飞檐上悬着铜铃,被风吹得泠泠有声,宛然如磬。

    主持智光法师亲自率着小沙弥将豫亲王迎进寺中,大佛寺素以秋景最盛,有西京三奇之誉,“三奇”便是指寺中枫浓、桂香、竹海。寺后山上原是数顷竹林,碧篁影里,风声细细,纤叶脉脉,中间刳竹引得溪流宛转,水亦沁翠如碧。虽以甬石为道,但苍苔漫漫,只闻溪声淙淙,其声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逦而行,过了一道竹桥,才见着碧杆森森,掩着一带青石矮墙,似是数重院落。

    豫亲王虽然来过寺中赡佛数次,却从未曾到过寺后,见此幽静之境,不由觉得肌肤生凉:“西长京内竟还有如此境地,若是于此闭门静坐,可令人顿生禅意。”

    风吹过竹叶簌簌如急雨,智光法师微笑道:“王爷果是有缘人。”遥遥指点院门之上,但见一方匾额,字极拙雅,却正是“此静坐”三字,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豫亲王注目那字迹片刻,道:“这仿佛是胜武先皇帝的手泽。”

    智光法师道:“正是。胜武先皇帝为皇子时,因生母敬慧太后崩,停柩本寺,胜武先皇帝曾在此结庐守孝三年。”

    因是先祖帝手泽,豫亲王整理衣襟,方才恭敬入内。待进得院中,但见木窗如洗,几案映碧,满院翠色苍冷,一洗繁华景象。院中不过数茎梧桐,倒落了遍地的黄叶,堆积砌下。砌下虽仍是砖地,但苍苔点点,如生霜花。而举目望去,唯见修篁如海,仰望才见一角天空净如琉璃澄碧。豫亲王不由道:“居此读书甚佳。”智光法师但笑不语,命小沙弥在廊下煎了药茶,他颇知药理,亲自替豫亲王把脉,沉吟道:“王爷这病倒不似疫症。”

    豫亲王道:“是与不是,眼下满城大疫,总不能连累了旁人,所以我就来了。”

    智光不由双手合什道:“王爷此为大慈悲心,必有果报。”

    此处地僻幽静,西墙之外忽传来女子嘤嘤泣声,清晰可闻,豫亲王不由大觉意外。僧家禅地,如何会有女子哭泣之声,况且幽篁深处,露苔泠泠,更令人疑是耳误。

    智光道:“西侧修篁馆内住的是几位宫里的女居士,亦是因病移入此间来。因王爷今日前来,故而贫僧命人替她们另觅下处,想是因为不愿挪动,故此哭泣。”

    豫亲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在此养病的宫女。听那女子哭得悲切,心中不忍,道:“罢了,由她们住在这里就是。”

    【二十】

    豫亲王虽然如此说,多顺却老大不愿意:“住得这么近,过了病气给王爷可怎么得了?”

    豫亲王道:“我也是病人,怕什么病气?”

    多顺不敢回嘴,见小沙弥煎了药茶来,忙接过去斟妥,又晾得微凉,方才奉与豫亲王。智光法师道:“寺中只有斋饭,每日遣小徒为王爷送来,只是要委屈王爷了。”

    豫亲王道:“哪里,入此方外胜境,打扰禅修,已经是大大的不该了。”

    因为已近晚课时分,智光便告辞先去。豫亲王送他出檐下,但见暮色苍茫,翠烟如涌,万千深竹如波如海,而远处前寺钟声悠远,隐约可闻,一时竟有不似人间之感。唯觉得清气涤襟,风露凉爽沁人心肺。

    待得掌灯时分,果然有小沙弥送来饭菜。禅房简陋,点着一盏豆油灯,昏黄的灯下看去,不过白饭豆腐,另有一碟豆芽炒青菜,虽然清汤寡水,豫亲王倒吃了一碗糙米饭。反倒是多顺苦愁眉脸:“这饭里头不知道是米多还是沙多,吃一口硌一口沙子。”豫亲王笑道:“心中有沙,口中便有沙,心中无沙,口中自然没沙子了。”

    多顺哭笑不得:“王爷,您还有闲情逸致打禅。奴婢虽然是个没见识的,但也跟太妃娘娘们来过几回大佛寺,也在这庙里吃过几次斋,哪次的斋菜不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菜?甭说是香蕈、草蕈、金针、云耳,就是猴头菇、牛肝蕈也不算什么稀罕。今日咱们来,竟然给咱们吃这种东西。”

    豫亲王道:“九城内外禁绝交通,米价涨腾十倍不止,智光大师月前就开仓禀放粮,施与贫家,寺中只怕余粮已经无多。你不在外间行走,不曾得知倒也罢了。今日有一碗饭吃,便要知足。”

    多顺唯唯诺诺,侍候豫亲王吃完了饭。只听疾风穿林,竹叶簌簌,豫亲王问:“是不是下雨了?”一语未了,只听窗外梧桐有嘀嗒之声,果然是下雨了。

    本来秋夜风雨便易生萧萧之意,何况幽寺僻院,屋中一灯如豆,映在窗纸上,摇动竹影森森,而梧桐叶上淅淅沥沥,点滴不绝,更觉夜寒侵骨。多顺不由打了个寒噤,取了袍子来替豫亲王披上,道:“王爷还是早些睡吧,这夜里比府里冷得多。”

    豫亲王每每晚间必发作低烧,此时觉得身上又滚烫起来,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发热,方点了点头,忽闻有人推开院门,“咿呀”一声,脚步踏在满院落叶间,窸窸窣窣。

    多顺不由喝问:“是谁?”

    “是奴婢,张悦。”

    多顺这才出到外间屋子,挑起竹帘一望,只见一名青衣内官已经跪在阶下:“给王爷请安。”

    豫亲王这才想起来,这张悦是安插在永清宫中的人,因为疫病横行,宫中所有病人皆挪到大佛寺来,如霜亦不例外。不待他开口,多顺已经呵斥道:“你不好好侍候着慕氏,到这里来做甚。”

    张悦叩头道:“奴婢正要来向王爷回禀,奴婢下午听说王爷来了寺中,慕氏似乎不大好,奴婢一时情急便斗胆擅自前来,望王爷恕罪。”

    豫亲王道:“罢了,到底怎么样?”

    张悦道:“奴婢不敢说。慕氏就住在修篁馆里,奴婢斗胆,请王爷做主。”

    豫亲王知道必是病势危急,所以张悦才会冒险前来。只是没想到如霜就住在修篁馆中,与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起皇帝的叮嘱,微一踌躇,吩咐多顺:“掌灯,本王去看看。”

    张悦在前面挑了灯笼,多顺替豫亲王打了伞,沿着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灯笼一点橙黄的光,只能照亮不过方圆丈许,竹声似海,风过滔然如波,哗哗的似要涌倒在三人身上。虽不过短短数十步路,倒似格外漫长一般。

    修篁馆原是竹海深处一重院落,一带青砖矮垣,进了黑漆剥落的小门,才看出馆楼精巧,只是近看便知失于修补,雕镂漆画皆剥落殆尽。而院中山石点缀,石畔植极大两株老梅。绕过山石,才见着山房灯光微明,张悦挑了灯接引豫亲王进了屋子,过了雕花槅扇,隐约闻见一股浓烈的药气,而屋中几案皆是旧物,灯下只见湖水色的帘幕落着微尘,更显屋中静得寂廖。

    有宫人迎出来,张悦问道:“慕氏醒了么?王爷来了。”

    那宫人忙行礼不迭,豫亲王道:“罢了。”那宫人这才回身揭起帐子,轻声唤道:“娘娘,娘娘,七爷来了。”

    宫中家常都唤豫亲王为七爷,只不过这宫人想必是侍候如霜的旧人,如霜虽被废为庶人,她仍是唤为“娘娘”。若在礼法森严的宫中,被人听到只怕要吃板子的,而此时在寺中,豫亲王为人又宽厚,只留意看帐内躺着的如霜,依旧容颜似玉,而呼吸微弱,似是人事不知。于是问:“济春荣来看过没有?”

    那宫人道:“济院正日前奉差去了上苑,张公公请何御医每日来看,今日原开了一个方子,只是如今九城戒严……”豫亲王便命取了方子来看,亦只两味药,只其中一味是参。因为疫病四起,传闻唯服参膏可防疫,所以京中参价奇贵,虽手持黄金亦求购不得。于是对多顺道:“我记得你带了几支参来,取来煎药吧。”

    多顺不敢反驳,只得提灯去取了参来,交给张悦。立时煎了药来,宫人吹得稍凉,张悦便扶起如霜,意欲喂药。而如霜双唇紧闭,宫人虽然拿着银匙,却怎么也撬不开牙关,直急了一头大汗。

    豫亲王道:“我来。”趋身向前,一手捏住如霜颊上颊车穴,颊车穴专司人咬嚼之肌肉,如霜果然双唇微张,宫人便将药一口口灌了进去,豫亲王见她还能吞咽药汁,心下略微放心。看吃完了药,多顺道:“王爷,娘娘此病,已非物力可及,乃是天命。王爷还是先回去歇着吧,娘娘或有厚福,明日便好了也不一定。”

    豫亲王本来病中精神不济,见如霜情势稍缓,此夜理应无恙,于是长长叹了口气,道:“唉……看她的运气吧……”自觉浑身无力,知道发热越发厉害了,只得扶了多顺,回去歇下。

    智光大师素擅药理,每日过来替豫亲王看脉开方,于是豫亲王又请智光替如霜诊治,谁知智光大师诊脉之后,一脸凝

    重,缓缓道:“这位女居士从脉象上看,仿佛是气血两虚,但细细看来,竟有蹊跷之处,倒仿佛是中毒。”

    豫亲王甚为意外:“中毒?”

    “女居士因伤了心肺二脉,似是常年服食寒郁之药,只不知是何种药物。只是此药甚为霸道,只怕毒性日久,难以拔除。”

    豫亲王猛然忆起那日护送她前去行宫,途中她旧疾发作,曾经吃过一颗丸药,其香极异,不由道:“我倒见过一次那种药丸,通体碧色,不过蚕豆大小,有异香,仿佛像是麝香,又不太像。”

    智光于杏林之学见识极为弘博,听他如此形容,不由道:“莫不是寒硃丸?”双掌合什,默诵佛号,才道,“先师曾见前人散帙中记载此药,道是用硃麝等数十味奇药合成,虽可暂舒心肺,实乃饮鸠止渴,且久服成瘾,祸及后代,唉,实实阴毒不可用。”

    豫亲王没想到那药竟如此大的毒性,问道:“可有解法?”

    智光摇首道:“先师亦未曾见过此药,贫僧更未见过,实无半分把握解毒,不过勉力一试罢了。”他酌斟良久,才提笔写下一个药方。寺中本来就有药库,张悦按方去向掌药库的沙弥取了药来,但因为疫病横行,药库之中的药材,其十之八九散舍给了满城百姓,所余不过一二,亦不甚全。而所缺药材,亦无处买去——所以一连十数日,并无多少实效。

    而豫亲王自己亦是病人,智光法师虽每日前来依脉换方,豫亲王觉得精神稍复,只是依旧每晚低烧,至天明时方退。而皇帝终于知悉他的病,十分担忧,每日遣人来问。智光大师虽觉其并非疫症,但豫亲王为防万一,总是隔门就打发走了使者,又请为婉转代奏,请皇帝万勿派人前来,以免传染病疫。

    他病情反复,如霜却略有些起色。这日张悦来报:“娘娘可算是醒了,虽然不过只是片时,好歹睁开了眼睛,还问了一句:‘这是在哪儿?’可见人是明白过来了。”

    豫亲王亦觉得欣慰:“好好侍候着。”

    不知不觉,在寺中已过了十来日,豫亲王居于寺中,只觉人生在世,从未尝像如今这般清静过。每日唯闻梵音静唱,竹声如雨,虽然吃的是粗茶淡饭,然后涤风饮露,胸怀为之一洗。这日清晨天方微明,竹林前群鸟已经噪唱。他在院中负手而立,听鸟啼清音宛转,不禁面带微笑。多顺从外头进来,一瞧见了,恨得顿足道:“我的爷!这样冷的早上,连件袍子都不穿就站在这风口,真真是想要奴婢的命了。”

    豫亲王新近又添了嗽疾,咳嗽了两声,问:“你从哪里来?”

    多顺道:“奴婢去瞧了瞧慕娘娘,听张悦说,昨天娘娘还吃进去了几勺薄粥,嗓子说话也跟寻常人一样了,瞧这样子,真的是渐渐大好了。”

    豫亲王不由微笑道:“智光大师乃杏林国手,有妙手回春之实。”

    多顺道:“什么妙手回春,王爷病了这么久,他天天左一个药方,右一个药方,怎么就拖拖拉拉,治不好王爷的病。”

    豫亲王道:“你懂什么,药石诸物,亦不过借天之运气,好与不好,与大夫有何相干。”

    多顺笑道:“不过住在这里,奴婢倒觉得王爷比在府里精神些,从前积年累月的,只见王爷皱着眉头,这几日王爷倒时常笑了。”

    寺中岁月倏忽,原是最易度日,豫亲王既在病中,无事喜静坐。偶尔向智光大师借几卷佛经,亦不过静坐默读。多顺偶尔煎了药来,总见他在窗下读经,便嘀嘀咕咕:“好容易说是来养病,却不肯有一日歇着,只晓得看书劳神。”

    豫亲王听见,不过一笑罢了。

    这日晚间豫亲王依旧在灯下看佛经,忽闻脚步声急促,犹未起身,已经听到张悦的声音,十分张皇:“王爷!王爷……”多顺忙迎出去,呵斥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张悦吃力地吞了口口水,道:“慕娘娘突然不好了。智光大师又不在寺中,奴婢真怕……”

    如霜的病本来渐渐见好,见张悦这般惊惶失措,豫亲王不由问:“怎么回事?”

    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待豫亲王进了修篁馆,只看见宫人狼狈万分地躲在屋角,被褥、枕头凌乱扔了一地,而如霜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豫亲王见她嘴唇乌紫,牙齿轻颤,似是觉得十分寒冷。张悦大着胆子拾起被子替她围上,她仍浑身发抖,如小兽般蜷缩成一团。豫亲王猜测她这是寒毒发作,而智光大师偏又去了城东为贫民忏经散药,不在寺中。所以只得另想办法,于是命人又取来几床被子,如霜仍是冷得发抖,最后在屋中生起火盆来,刚刚将火盆抬进来,谁知如霜忽然一笑,她本来久病,瘦骨嶙峋,更兼散发凌乱,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当真形如疯魅。“唿”一下突然推开宫人,众人拦阻不及,只听“砰”一声,她已经撞在柱子上,顿时鲜血长流。

    张悦诸人皆吓得面无人色,豫亲王抢上去按住她额上伤口,血顺着他五指间涌漫而出,他伸手试探如霜鼻息,道:“还有气息。”张悦早吓得傻了,还是多顺反应快,忙忙到香炉中抓了一把香灰来,用力按在如霜额上伤口处。豫亲王又遣多顺去药库取外用伤药来,如霜早就昏厥过去。

    张悦早吓得涕泪交加,哆嗦着跪下道:“王爷开恩……”

    豫亲王道:“罢了,谁也没想到她会一意寻死。别自责过甚,况且我站在这里亦不及阻止,你又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张悦一边拭泪一边道:“日间娘娘还好好的,谁知道……”

    豫亲王想到如霜适才神色恍惚,形如疯魅,似是被寒毒折磨得失了心智,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待得第二日,智光大师回到寺中,又去诊视了如霜伤势,亲来向豫亲王道:“女居士本来中气不足,此次外伤甚重,伤口红肿,又有发热之势,怕是大有凶险。”

    如霜自那日后,一直昏迷未醒。每日高热不退,如此一连数日,连药汁都灌不下去了,眼睁睁看着无救,张悦诸人只得悄悄预备后事。谁知又过了几日,如霜竟奇迹般退了高烧。智光大师甚是意外,试着开了几个方子,果然渐渐调养起来。只是如霜自昏迷中苏醒后,竟似丧了心智一般,只道:“这是何处?你们快快送我回家去。”

    宫人见她如此,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是在这里养病,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宫去了。”

    如霜道:“娘娘?你为何这般称呼我?让我去宫中做甚?”

    如此颠三倒四,说是神智全失,却又知道自己身世来历,但对这年来种种事故,慕氏抄家灭族、她自己入宫、册妃、废妃……皆像是抹去得干干净净,只知道自己乃是慕家的女儿,所以时常吵闹,要回家去。

    张悦不敢造次,禀明了豫亲王再请了智光大师来诊视,智光大师向如霜问了半晌话,方才去向豫亲王道:“王爷,娘娘是头部外伤过重,怕是患了失魂症。”

    “失魂症?”

    “前朝药书上有载,济州庶民王某,伐木时头部为树枝重击,虽然醒来,但数十年间记忆全无,只记得幼时种种事。人皆怪之曰‘失魂’。这失魂症的症状,与女居士目前的症状,倒是甚为相似。”

    豫亲王听得此言,虽是前所未闻的罕见之症,只问:“可有法可医?”

    智光大师道:“此症贫僧亦是首见,此病非经脉之症,若非神力,凡药只怕无灵。”

    豫亲王叹息道:“所谓天命如此。”

    智光大师双手合什念佛号:“前世因,今世果。女居士业障重重,得此结果,亦非不幸。”

    豫亲王想着此事,应该遣人禀告皇帝,种种细微之处,还得由自己执笔,于是先行去修篁馆探视。

    初进馆门,只见幽篁遍地,透过竹影,只见如霜独坐窗下,托腮望着山石间出神,她病体渐复,容貌虽远不及从前美艳,仍带了几分憔悴之色,却素颜青鬓,作女儿家装束。豫亲王想起数次见如霜,在宫中时皆是浓妆盛容,后来几次又是困病挣扎,形容失常。现在她这般素衣净容,如寻常大家世族的小女儿,倒似换了个人似的。

    宫人捧得药来,远远看见豫亲王带着多顺进了院中,忙道:“小姐,豫亲王爷来了。”

    如霜自苏醒后,只准人称呼自己为“慕小姐”,张悦诸人怕忤了她的意思,又惹得她犯病,于是只好称她“小姐”。如霜听见宫人如此说,抬起眼来,果然看见满庭翠竹间,有一青衫男子负手而立,丰采俊朗,其神如玉。她站起来隔窗裣衽为礼,声音犹带几分怯意:“见过王爷。”自病后她嗓音已愈,听起来温婉柔美。依着未嫁女子的规矩,如霜随手执起白纨扇,遮去自己的半边面容。只是静默垂首,如同见着父兄的模样。

    豫亲王见她施礼,娇怯怯一种女儿行态,仿佛仍是数年前那慕氏的掌中明珠,想起智光大师所言,这年来记忆全失,于她而言,亦非不幸。心下不由得唏嘘感慨。

    【二十一】

    豫亲王将如霜的病症细细写了一封疏折,遣人送到上苑皇帝处。旋即皇帝亦有书信回复,信中并未提及慕氏,只是嘱他好好养病,更附送了几道折子,御批只是“与豫亲王细览”。

    原来睿亲王率着大军,一路扰民,终于在本月初六到了繁州,大军驻扎下来,繁州都督李延前往大帐谒见睿亲王,不知因何事惹怒了睿亲王,竟被睿亲王命人拖出帐外一顿军棍打杀。繁州本地驻军差点激起了哗变,幸得睿亲王帐下一名副将接获谍报,密禀了睿亲王,睿亲王便命三军合围,将本地驻军一万五千人全都缴了兵械。还没有见着屺尔戊大军的面,反倒先把自己人俘虏了一万五千之众。

    豫亲王将这几道奏折看了数遍,每看一遍,眉头便皱得更深一分。早已经是深夜,多顺数次进来,不敢催他安歇,只是端茶递水,豫亲王最后终于阖上奏折,命多顺熄了灯,这才睡了。

    虽然睡下了,但还惦记着朝中诸多政务,心思冗杂,一时倒也睡不着。耳畔是风雨之声,只觉万籁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萧瑟。正是前人词中所言:“夜深风竹敲秋韵。”这样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间总是低烧不退,睡在榻上渐渐又发起烧来,朦胧只觉案上那盏油灯火苗飘摇,终究是夜不成寐。

    既睡不着,听见睡在外间的多顺呼吸匀停,鼻息间微有鼾声,知他睡得沉了,亦不惊动,自顾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开了窗子。雨竟已经停了,疏疏一点残月从梧桐叶底漏下来,满院月色如残雪,清冷逼人,一时竟然看得呆住。

    正出神间,忽闻“唿”一声,似笛而非笛,似箫亦非箫,声音幽暗清雅,穿竹度月而来。曲调十分简单,一叠三折,他倾听良久,方才听出是前朝名曲《幽篁》。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此诗由前朝名士谱为琴曲,一咏三叹,极是风雅。他素尝听人以琴奏,未料改为笛吹,亦如此幽咽动人。而曲声断续,吹奏一遍之后,又从头吹起。他不由出来檐下倾听,砌下萱草丛丛,流茧点点,而曲声却渐渐又起,院中残月疏桐,晚凉浸骨,他循声而去,那曲声听着分明,似是不远,但走过竹桥,溪声淙淙里再听,仍在前方。于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见溪水如银,漫石甬路如带。

    转过一角矮墙,只见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但见她白衣胜雪,长发披散肩头,便如墨玉一般,宛转垂落至足。溪水生袅袅雾气,一时风过,满林竹叶萧萧如雨,吹起她素袖青丝,这才见手腻如玉,而唇中衔竹叶薄如翡翠,那曲子正是她衔叶而吹。隔溪相望,竟不知此情此境,是梦是幻,而眼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那女子微抬螓首,见着豫亲王,举手掠起长发,这才露出苍白面颊,并无半分血色,乌沉沉的一双眼睛,似映着溪光流银,跃动碎月万点,光华不定。

    他恍惚地道:“原来是你。”

    她起身,取下口中竹叶,随手一拂,那片竹叶便落入溪水中,溪水在月光下如同水银,蜿蜒向前。那片竹叶,亦随波逐流,顺着涡流旋转,绕过溪石嶙峋,缓缓漂向他面前。叶尖轻勾石侧,不过刹那,重又被溪水挟带,终于渐流渐远,望不见了。

    她依旧立在那里,姿态仍是娉婷如仙,残月如纱微笼在她身上,便如生轻烟淡霞。

    最后还是她施了一礼,仿佛犹带着几分怯意:“王爷。”

    豫亲王倒有几分生硬,道:“不必这样多礼。”

    一时无言。

    豫亲王自忖身份尴尬,夜深僻静之处,孤男寡女有无尽嫌疑,便道:“夜深风凉,你病也才好,还是快回去吧。”说罢便要转身,谁知如霜急急又叫了声:“王爷。”

    他停住脚,如霜似是鼓足勇气,道:“请问王爷,为何不让如霜回家去?”

    月影清辉,遍地如霜。他恍惚地想,原来如此。

    原来她叫如霜。

    他道:“城中疫病横行,所以才送了你来寺中养病。”

    “只是,”她微颦了眉头,月下望去,眉疏疏如远黛,越发衬得星眸似水,“过了这么些日子,家里怎么没差人来看我?”

    “说是疫症,自然不便差人来探视。”

    “但奶娘和小环,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不会抛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什么病,她们一定会跟着我的。”

    豫亲王不禁默然,因为她眸中浮光碎影,已经是泫然欲泣:“王爷,你别骗我,我家里、我家里人……都死了是不是?”见他依旧不答,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是不是他们都染了疫症病死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让我回家去,所以我才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不是?”

    月光之下只见她泪洒落在衣襟上,点点晶莹如珠,豫亲王忽然极干脆地道:“是。”缓了一口气,才说,“你猜得不错,他们都病死了。”他本来想说出慕氏已经被抄家灭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她骤然受了刺激,也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又改了主意。饶是如此,她的脸“刷”一下全白了,月光下看去,更无半分人色。紧接着身子就晃了一晃,软软的就倒下去了。

    只闻一声闷响,水花四溅,她大半个身子已经仆在溪水中,长发如藻,坠入溪中,旋即便被溪水冲得飘散开来。豫亲王迟疑了一下,只怕她被水呛得窒息而死,于是跃入溪中,伸开双臂将她抱了起来,但如霜身上已经全浸得湿了,顿时凉意浸透他襟前衣衫,一直湿到透心。

    她身子极轻,抱在怀中似个婴儿,双目紧闭,显然早已昏了过去。豫亲王抱着这样湿淋淋一个女子,一时大大地为难起来。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送她回修篁馆去比较妥当。于是抱着她疾步回到修篁馆外,只见青垣无声,馆中一片漆黑,下人们早就睡得酣沉。于是轻提一口气,无声跃过砖墙,月色下辨明方向,转过山石,径往如霜所居之处去。

    屋子虚掩着门,外间一名宫人在榻上睡得正香,他抱着人进了内间寝居,月光漏过窗隙透进来,照在床前那两枚勾起帐子的银钩上,反射着清冷光辉。他将如霜放在床上,展开被子盖在她身上,正待要转身离去,谁知脚步微动,衣袖却被如霜压在身下,他待要抽扯出来,手上用力,身子微倾,不知撞到床前挂的什么,“啪”一声响,心中一沉,外间那宫人已经惊醒,叫道:“小姐!”

    他不能做声,那宫人不见如霜应答,怕有变故,便要下榻进屋来看视,豫亲王听到她窸窸窣窣在地上摸索鞋子,心中一急,偏偏如霜将他袖幅压住大半,一时抽不出来,破窗而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被宫人冒然进来撞见,那可如何是好?听她已经趿鞋而起,脚步声渐近,不及多想,他翻身跃入床内,拉过锦被盖在自己身上,左手一挥,双钩被他掌上劲风所激,荡漾而起,青色纱帐无声垂落而下。那宫人已经转过槅扇,又轻轻叫了声:“小姐?”

    豫亲王十分担忧,隔着帐子见她迟疑并未向前,这才稍觉放心,忽然之间,只闻近在耳下,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豫亲王不由大吃一惊,目光微垂,只见如霜明眸流光,正定定地望着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差要惊得跳起来,但身形微动,她已经伸出双臂抱住他,虽未十分用力,但咫尺之间,她发际衣间幽香细细,沁人肺腑,如能蚀骨,他瞬间力气全失,一动也不能动。她却微微打了个呵欠,问:“如意,刚才是什么响动?”声音慵懒,似是刚刚从梦中惊醒。

    那宫人道:“不知是不是有耗子呢。”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似又重新睡去了,那宫人见她无话,也退出去自去睡了。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只听外间那宫人鼻息均匀,已经睡得沉了,他方才道:“你放手。”声音压得极低,只怕惊醒外间的人。

    她吐气如兰,吹拂在他脸上,声音亦细如蝇语:“我偏偏不放。”语气里竟有三分小女儿家的狡黠顽意。

    他额上全是冷汗,道:“你不想活了么?我可要叫人了。”

    “王爷若是此时叫嚷起来,这院子里没一个人活得了。王爷素来是贤王,必不想连累无辜,更不想连累皇上的圣誉。我虽然是个废妃,但如若传扬出去,没脸面的一样是皇家。何况皇上视王爷您为至亲手足,断不能让王爷您的清誉有损。”

    他脑中似电光石火:“原来这月余,你的病都是假的,什么失魂症全是假的,你是在做戏。”

    她轻轻嗤笑一声,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分明的真与假,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说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

    一颗豆大的汗珠滑过他棱角分明的眉峰:“你在熏香里加了什么?”

    “没有加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加了一点点朱苓,王爷这两日嗽疾总没见好,所以吃的药里头一直有川犄,这朱苓原本只是一种世间稀见的香料,但若是跟川犄遇见一块儿,可就会有另一种奇效,咦,王爷,你热得很么?瞧你这一额头的汗……”她嗓音甜婉如蜜,伸出手指慢慢抚去他额头的细汗,屋中微有月色,帐中更是朦胧,虽看不清她容貌,但极尽妍态,豫亲王只觉得身如炽炭,用尽最后的力气,忽然伸手“啪”一下搧在她脸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如霜似被他这一掌打得怔住,一手抚颊,一手半撑着身子坐在那里,并没有做声,只听外间宫人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

    他药性发作,这下子已经用尽全力,只是急促呼吸着,如霜却慢慢倾下身子,温柔地、缠绵地吻在他唇上。他只觉得她的双唇微冷,但却像是一尾鱼,无声地游走,带着一种清凉的芬芳,游走在他滚烫的肌肤之上。他昏昏沉沉间还有最后一分理智,举手想要推开她:“不可……”但甫出声已经被她的双唇堵上来,他伸手扶在她腰间,隔着薄薄湿冷的衣裳,掌心触到她肌肤滑腻如脂,已经无力推开,胸中情欲似渴,而她轻吻如蝶,唇齿交缠间,她已经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襟前衣扣,将手插入他衣内,她的掌心微冷,贴在他滚烫的胸口,顿时情欲汹涌,再难抵挡。她终于移开嘴唇,轻轻地咬在他肩头,他猛然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起来,几欲冲破血脉,冲破皮肉,喷薄而出,变成狞狰的兽,雪森森的齿,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月光渐渐西斜,漏进窗隙,泻满一地如水银。

    清晨时分下起雨来,竹海簌然如涛,因着晚秋天凉,多顺一觉睡得沉了,醒来只见窗外清光明亮,只想,坏了,可误了时辰。起来连忙拾掇清爽了,去侍候豫亲王。谁知进得内间,屋子里寂然无声,并没有人在。

    外面的雨如银亮细丝,多顺打着伞顺着小路向前,小溪里涨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声。转过墙角,竹林更显茂密,远远已经望见溪畔山石之侧立着一个人,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拿伞遮住了,唤了一声:“王爷。”

    豫亲王“嗯”了一声,多顺见他衣衫尽湿,连头发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这里站了有多久。于是絮絮叨叨:“王爷身子才好了一些,又不爱惜自己,这样的天气,站在这冷雨底下,可不是自己折腾自己么?”

    豫亲王似不耐听他的啰嗦,说:“回去吧。”多顺替他撑着伞,走了几步,豫亲王忽然问:“皇上今日有没有遣人来?”

    多顺道:“这还早呢,皇上若打发人来,也必是晌午后了。”

    因为上苑至此,快马须得两个时辰。

    豫亲王便不再言语,一直到了晌午,多顺才觉得似有异样。豫亲王缮完了折子,神色似是十分疲倦,多顺捧盏茶来,无意触到他的手,只觉得滚烫,不由惊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豫亲王道:“不过是发热,歇一歇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但吃了药后,久久不见退热,一直拖了三四日,仍无起色。他的病本来已经渐渐好转,这下子却突然又反复起来,只是那药一碗碗吃下去,并不见多大效力,多顺不由心中着急。

    这日黄昏时分,又下起雨来,只闻雨打竹叶,沙沙有声,萧瑟秋意更浓。多顺在檐下煎药,忽见宫人打着伞,扶着如霜进院中来,忙放下扇子,迎上去叫了声“慕姑娘”。

    如霜久病初愈,多顺见她不过穿了件杏色夹衣,下头系着月白绫子裙,裙角已经被雨濡得半湿,素衣净颜,倒有一种楚楚风致,只问:“王爷还好么?”

    多顺愁眉不展,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是老样子。”

    引了如霜进屋子,隔着帘子道:“王爷,慕姑娘来了。”

    豫亲王本来正躺着合目养神,如霜自己伸手掀开了帘子,多顺忙替豫亲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禅室简陋,披衣于榻上坐了,只是神色微倦。

    如霜娉婷为礼:“王爷。”

    豫亲王默然挥一挥手,多顺亦退了出去。

    屋中寂静如空,唯闻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声。过了好一会儿,豫亲王才开口道:“你到底想怎样?”

    她秀眉微颦:“我知道七爷的意思,我让七爷放心就是了。”取过案头豫亲王的佩剑,“呛”一声抽出来,横剑便向自己颈间抹去。豫亲王大惊,想不到她竟会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夺佩剑,谁知如霜握得极牢,一夺之下竟然不动,眼睁睁瞧着剑锋寒光已离她喉头不过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弹,他于重病之中,这连接两下几乎竭尽全力,终于荡开剑锋,“啪”一下将剑震得落在地上。

    他适才拼尽全力动了内息,此时呼吸急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浑身颤抖。如霜却慢慢走上前来,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闪,似想躲开她的手,咳得皱起眉来,只是说不出话。

    他直咳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最后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用力推开她的手,声音微哑,几不可闻:“该死的人并不是你,该死的人是我。”

    一语未了,忽然嗓子眼一甜,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耳畔似听见如霜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终于陷入模糊而柔软的黑暗里去了。

    【二十二】

    他高热不退,一直病了数日,昏昏沉沉,时醒时梦,梦里仿佛清霜遍地,冷月如钩。月色下但见她白衣胜雪,长发披散肩头,便如墨玉一般,宛转垂落至足。溪水生袅袅雾气……忽然又梦见极幼的时候,很冷很冷的天气,四哥教他习字,写一笔,替他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浑身发抖……

    他从乱梦中醒来,多顺说了句什么,他并没有听清楚,因为浑身发热,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远处有人唤他的名字,定滦……定滦……仿佛是父皇……但父皇从未尝如此温和地唤过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时候,举凡阖宫同庆的时刻,独独他躲起来不愿见人,四哥总是遣人四处寻他,他不愿应声,那声音却一直不依不饶:定滦……他终于重又醒来,在极度的疲倦里睁开眼来,室中一灯如豆,火苗飘摇,而窗外潇潇冷雨声,秋寒如许。勉强睁大了眼睛,却见着朦胧的光晕下,极熟悉的一张脸庞,悚然一惊:“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来,身后只侍立着赵有智,见他醒来,皇帝伸手来按住他,温言道:“躺着,别动。”他挣扎着仍想要起来,皇帝手上用了一点力气:“老七!”

    其实倦到了极处,用尽了力却被皇帝拦阻了,他颓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么来了……”

    “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来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温然,仿佛仍是十年前,那个一力回护他的少年兄长,“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窗外淅淅沥沥,仿佛风吹竹叶,豫亲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里天凉……”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温言道,“你这病都是累出来的,且好好歇几日,就将养过来了。”

    豫亲王心头一颤,唤了一声:“四哥。”

    皇帝握着他的手,问:“什么?”

    他欲语又止,终于只道:“定湛其志不小,四哥万事要当心。”

    “我知道。”皇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冷笑,“他是拼了半壁江山送给胡虏,也想要谋反作乱。”

    “屺尔戊人生性冷酷狡猾,铁骑纵横,天朝屡次征战鲜能以胜。”豫亲王喘了一口气,“定湛只怕是要引狼入室,宏、颜二州要紧。”

    镇守宏、颜二州的乃是定国大将军华凛,因华妃之故郁郁已久,皇帝虽多方安慰,华老将军仍铁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递个折子要辞官归田,皇帝想起来便觉得头痛,但眼下只安慰豫亲王道:“华凛虽然上了年纪,人可没老糊涂,这些都不要紧,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豫亲王本来高热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极点,强自挣扎着与皇帝说了些话,过不片刻,终究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皇帝是微服前来,除了内官,只带了御营中的锦衣卫士扈驾,但见夜深雨急,秋风秋雨寒气侵人,刷刷的雨声打在竹林间,更添萧瑟之感,却是不得不留在寺中过夜了。

    好在大佛寺历来为皇家礼佛之地,洁净的僧舍禅房并不少,智光大师早命人收拾出来。赵有智督着小太监又将床榻内外扫了一遍,理得干干净净,方亲自侍候皇帝换了衣裳,皇帝却没有多少睡意,坐在窗下,听着窗外风雨之声,仿佛一时出了神。赵有智知他忧心豫亲王的病情,不敢多嘴相劝,只剔亮了灯,道:“已经快四更天了,万岁爷还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声,听窗外风雨之声大作,竹林间潇潇有声,倒仿佛涌波起浪一般。

    他睡得不好,早晨极早就醒了,那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时分犹自点点滴滴,檐头铁马叮当,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记挂豫亲王的病情,起身后便遣人去问,回道豫亲王仍未醒来。皇帝不免忧心,赵有智于是劝道:“万岁爷还是起驾回上苑,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横行,皇上又是微服前来,七爷心里只会不安。”

    皇帝望了望窗外的雨势,道:“朕出去走走。”

    赵有智无可奈何,只好唤小太监取过青油大伞,自己撑了,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皇帝似是随意而行,沿着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转过一带竹林,远远望见一座青砖旧塔,塔影如笔,掩映着几簇如火殷红——却是塔后两株槭树,叶子倒似红得快要燃起来一般。

    皇帝负手立在那里,凝睇那塔影下的红叶,不知在想些什么,伫立良久。赵有智也不敢动弹,只是撑伞的胳膊又酸又痛,又不敢出声,正无奈时,忽见竹林那端转出个人,不禁猛吃了一惊。皇帝似也若有所觉,亦回过头来,只见那人素衣乌鬟,挽着小小一只竹篮,提篮中盛满黄菊,渐渐行得近了,莲步姗姗,姿容竟比那菊花更见清冷,皇帝忽然微有炫目之感。

    她见皇帝立在那里,回眸眄视,忽然笑生双靥,并未携扇,便挽了菊花障面,嫣然一顾,重又垂首向前。皇帝既惊且疑,脱口道:“且慢。”

    她乌沉沉一双眼睛望着他,满是疑惑。皇帝终于唤了一声:“如霜。”她眉峰微蹙,过了半晌方才赧然一笑,皇帝心中一震,而她笑颜温柔,素衣微湿,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只是神色举止安详恬淡,仿佛许久之前在哪里见过一般。他恍惚地想,难道是她?不,不会是她,不可能是她。只是不能多想,亦不愿多想。

    他抬起眼来望见塔后那两树红叶,终于低声喃喃:“长恨此身良己,莫如知。”

    她随口吟出下句:“何时并枝连叶,共风雨。”

    这两句出自先胜武皇帝的《题叶集》。十余载前,皇帝仍是皇子时,少年人心性好奇,曾瞒着太傅悄悄读过这卷词集,今日忽然听她随口吟出,心头一震,几难自恃,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而她恍若未知,嘴角浅浅笑意:“传说这两株槭树,为胜武帝手植,京中秋色,年年以此树为先。”

    他问:“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并没有答话。

    赵有智手心里早就攥了一手心的冷汗,此时只觉得背里凉嗖嗖的,原来连中衣都已经汗湿透了。如霜倒似无知无觉,皇帝见她立在雨中,绒绒的细雨濡湿了她的鬓发,而她纤指如玉,掠过鸦鬓,抬起眼眸,又是一笑。

    皇帝也禁不住微笑,接过赵有智手中的伞,向她招了招手,道:“来,随我去折红叶。”如霜欣然应允,赵有智欲语又止,但见皇帝摆手不令他相随,只好站在原处,眼睁睁看着皇帝亲自执了伞,而如霜伴着他,两人并肩而行,渐去渐远,雨气清凉如雾,终于转过塔影,再看不见了。

    塔后两株槭树的叶子,红得仿佛要燃起来一般,如霜本作女儿家打扮,一袭月白衣裳,立在红叶之下,更显得身姿娉婷,她仰面折了一枝红叶在手,殷红如血的叶子簇在脸侧,更衬得脸颊隐隐如玉色一般白晰。皇帝道:“倒不曾见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她嘴角微扬,仿佛含笑,皇帝见她额头新伤未愈,淡淡一道红痕,想起豫亲王的奏报,心里倒是若有所动。如霜忽然转开脸去,轻轻叹了口气,皇帝亦不相问,过了好久,凝视着那潇潇细雨中的红叶,方才道:“原来你也读过《题叶集》。”

    她垂首细抚手中的红叶,长长的睫毛阖下来,仿佛如蝶翼般轻颤,声音亦是低低的,倒仿佛是叹息:“并没有读完。”

    他忽然问:“你知道这词集为何叫《题叶集》?”

    叶上落了雨水,凝然如露,她拭去红叶上的水珠,抬起头来微微浅笑:“先胜武帝题叶为词,是为《题叶集》。”

    皇帝望着她,就像从前从未见过她似的,嘴角微抿,那神色瞧不出什么,只是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去,慢慢道:“这红叶——若是题在这红叶之上,倒真的是一件雅事。”

    如霜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女子姓叶。”

    这是宫里数十年来的禁忌,皇帝听她忽然提及,只闻雨声刷刷轻响,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如霜低声细语,一如雨声:“只是国恨家仇,总叫她如何自处。纵然是两心相许,情深似海,最后亦不过割袍断义,不顾而去。”她半个身子在伞外,肩头已经濡湿了,皇帝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令她靠近自己,只觉得她掌心微凉。

    皇帝语气怅然如叹息:“忆昔西觉山中日,竹深如海,叶叶有情,方知恍然如梦。”他所吟乃是先胜武帝《题叶集》跋中文字,两人立在伞下,望着那两树红叶,一时尽皆无言。

    两人皆知叶氏最后自刎而死,而先胜武帝在位二十余年,再未尝踏入大佛寺半步。至暮年病重,方命人于寺中建此塔,然后亲幸大佛寺,手植两株槭树于塔侧。

    每值秋天,这两株槭树总率先红了秋叶,点燃西长京满城的秋色。因此二树叶红殷然,比旁的枫槭之类更显色浓,所以又被称为血槭。

    “这里原是叶氏自刎之地,宫中传说,槭树得了血色,所以才这样红。”皇帝仰面望着塔角的铜铃,叮叮地在风中响着:“便为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头见如霜一双灿然如星的眸子望着自己,忽然意兴阑珊,“这样扫兴的话,原也不必说了。”

    雨丝微凉,偶尔被风吹着打在脸上,如霜只是望着他,目光中无恸无哀,亦无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望着他,就那样望着他。他想起那个雷雨夜里,闪电似乎将天空一次次撕裂,轰轰烈烈的雷声劈开无穷无尽的黑暗,他独自伫立在城楼之上,高高的城墙内外,一切都是被噬尽的暗夜,只是如此,却原来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云覆雨,谁知晓冥冥中竟注定如此。只是觉得累了,深重的倦意从心底里泛起来,他淡淡地道:“跟朕回宫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望你呆在朕身边。”

    如霜仍未说话,一双眸子如水一般,流动着光与影,她转头看红叶,在绵绵细雨中,仿佛两树火炬,点燃人的视线。

    如霜似乎真的将前事尽皆忘却了,回上苑之后,对诸人诸事皆不记得了,性情亦不似从前那般桀骜,变得温和许多。赵有智虽然忧心忡忡,但皇帝倒似淡下来了,并未复册如霜嫔妃名分。她日日出入正清宫,倒不似嫔妃,却如女官一般,宫中诸人对她称呼尴尬,只好唤作“慕姑娘”,渐渐叫了走了,便称“慕娘”。皇帝待她虽不如从前一般无端宠爱,却也迥异于后宫诸人,时常相伴左右。

    “昭仪娘娘如果不计较,眼看那妖孽又要祸害后宫,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里设毒计逼死华妃、逼疯涵妃、气死晴妃,然后独霸六宫,阖宫之中,谁不知道她的蛇蝎心肠?”说话的人渐渐倾过了身子,窃窃如耳语:“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稳,一举清除,则后患无穷。”

    昭仪吴氏半依半靠在熏笼之上,一头墨玉似的长发低低地挽成堕马髻,横绾着十二支错金镂步摇,细密的黄金流苏簌然摇动,泛起细碎的金色涟漪。听人说得如此岌岌可危,她也不过伸出手来,青葱玉指半掩着樱唇打个呵欠,神色慵懒:“还有呢?”

    “还有?”说话人的仿佛有点意外,迟疑道,“娘娘,她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听人说,这宫里的人也称我是妖孽。”

    说话的人脸色苍白,勉强唤了声:“娘娘……”

    逐霞樱唇微启,漫不经心般呼了一声:“来人啊!”

    两名内官应声而入,她随手一指:“此人挑拨离间,留不得了,拖出去。”两名内官上前来就架人,那人急得叫:“娘娘!娘娘开恩……娘娘……”终于被拖了出去,立时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嘴,再不闻一点声息,殿中转瞬就安静下来,只有销金兽口吐缕缕淡白烟雾,逐霞伸出手指,慢慢摩挲着那香炉上的垂环,花纹细腻精致,触手微凉。

    出了会儿神,她又唤:“惠儿,侍候更衣。”

    惠儿扶她起来,赔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园子里走走?”

    “咱们瞧瞧慕娘去。”

    惠儿道:“娘娘,王爷有吩咐,未得轻举妄动。”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废妃,如此亦未复册,所以住的地方只是一间庑房,虽然收拾得干净,室中不过一榻一几,逐霞一进门便见如霜坐在窗下绣花,一张绷架横在窗下,屋子里便没有多少多余的地方,听见脚步声,她回头望了一望,见逐霞扶着惠儿进来,如霜并未起身,转过头去又接着再绣。

    逐霞见她绣的是梅花,墨梅,白缎底子黑丝线,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画一般,斜斜几枝,上方疏疏一钩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镌然如画。针法极为灵巧,其实京中世族女儿都有一手好绣活,慕氏的女儿,自然也不会逊于旁人。如霜自顾自垂首绣着,逐霞便在榻上坐下,微一示意,惠儿便带上门,自去守住了院门。

    室中极静,几乎能听见针尖刺透缎面的声音,过了半晌,逐霞方才一笑:“慕娘真是巧手,怨不得皇上喜欢。”

    如霜微微一笑:“昭仪是如今后宫之中名位最高之人,皇上当然更喜欢吴昭仪。”

    逐霞道:“罢了,这里又没有旁人,你我二人不至生分到如此地步吧?”

    如霜恍若未闻,垂首又继续刺绣。

    “当日确是王爷授意我陷害你与敬亲王,不过是因为敬亲王是皇上的同胞弟弟,若无这样的事情,动他不得。你心里也该有数,不能怨王爷。况且如今你不也好端端地在这里,皇上待你,也并未生嫌隙。”

    花蕊太细,针更细,一根丝劈成了四份,若是太过用力,便会扯得断了,如霜拈着针,微微抿着嘴,专心致意极轻极慢抽出线来。

    “王爷想让我传句话,你若是没改了主意,王爷自然也会像从前一般,全心全意助你。”

    如霜终于抬起头来,淡淡地道:“数月未见,昭仪娘娘真教人刮目相看。”她眸子极黑,所谓的剪水双眸,倒映着逐霞一身绚丽的锦袍,那黑底波光中便似添了一抹乌金流转,双目微睐:“我并不恼恨王爷,更不会恼恨你。”

    逐霞微笑:“我便知道你心中明白。”

    “皇上其实是最聪明的一个,为省力气,常常借刀杀人。”如霜低首绣花,神色恬静而专注,仿佛端坐于自己闺中一般自在,“王爷如今虽有兵权在手,仍须防着一步错,步步错,不可妄动。”

    逐霞手中一条织金海棠春色的手绢,绞紧了在指尖:“大事已经布置好了,万无一失。”

    如霜端详着刚刚绣好的一瓣梅花,轻轻呵了口气,仿佛那不是绣出来,而是画出来的一般,缎面上墨色仿佛烟云渲染,她眸中微含了一点笑意:“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况且,如今娘娘真的就忍心么?”

    逐霞微微吸了口凉气,不及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间惠儿的声音咳嗽了两声,知道有人来了,便不再做声,只听脚步声杂沓,渐渐走近,她叫了声“惠儿”,亦不闻人应,推门一看,却是内官簇拥着皇帝,已经走到了院中,仓促间未及多想,只好盈盈下拜,巧笑倩兮:“皇上。”

    她已经数日未曾见着皇帝,皇帝脸色倒还和蔼,示意左右扶她起身,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臣妾来瞧瞧慕娘,她一个人独居在这里,只怕缺了照应。”

    皇帝笑了一笑:“你行事倒周全。”转脸向如霜,“你竟然真的躲在屋子里绣花,朕不过一句玩笑话,这样劳神的事,天气这样冷,你身子又不好,别又弄出病来。”

    如霜展颜一笑:“臣妾答应了皇上,况且左右无事,绣它也是消磨时光。”

    逐霞道:“这绣法臣妾倒从未见过,倒不想慕娘还有这样的手艺,往后臣妾还要向慕娘多学着些才好。”

    皇帝见她二人并肩而立,于窗下盈盈含笑,一般花容月貌,真仿佛双生一样,不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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