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匆匆吃了饭,谢赋回内院穿戴冠服,柳桐倚和张屏也各自更衣。
谢家仆人已从客栈处将他二人需更换的衣物取来。柳桐倚换上断丞官服,张屏仍穿上洗得略发白的旧布衫,将刑部的牌子挂在腰间。
谢赋赶来与他二人汇合,同往县衙。
甫从后门进得衙内,树下闪出一个礼房的小吏,向他三人行了礼,悄声道:“大人,顺安的杜知县到了。”
谢赋万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句,惊道:“他来做什么!”
小吏偷瞄他一眼,斟酌着词句道:“杜大人系被府尊召来,正在三堂内。刘主簿着卑职在此等候告知大人,其他卑职不敢多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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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赋整理了一下表情和思绪,难道府尊把姓杜的叫过来,是准备把增儿母子几人连同案子一起转给顺安?卓西德贺庆佑二人原是在顺安犯的事,疯妇黄稚娘更是地道顺安县特产,确实应该统统归他们,还丰乐一份清净和乐!
只是……张贤弟一番辛劳查案,怕是要被杜吟菁摘桃。
谢赋暗暗看了一眼张屏,压下刚要上扬的嘴角,双腿却忍不住轻快,急急赶往三堂。
堂外廊下立着京兆府的守卫,遥可见冯府尹与沈少卿一朱一绯坐于上首,旁侧一抹油绿陪衬,是杜吟菁。
谢赋整整衣帽,与柳桐倚先后进入堂中。
张屏没资格入内,顺着墙边砖道绕去侧院,找寻桂淳。
堂内,柳桐倚与谢赋向冯邰与沈少卿礼毕,谢赋向旁侧转身,对杜吟菁低头行礼。
杜吟菁作势虚虚伸出双手道:“不必不必,哎呀,谢县丞无需如此客气。”不待谢赋直起身,便望向柳桐倚,眼尾的褶皱叠得菊花一般,见礼后道,“舍弟梦蘅,幸与断丞同榜,常听他称赞断丞风采才学,日日思慕,今朝得见,不胜欣悦叹服,顿觉己身鄙陋,难立堂中。”
柳桐倚还礼曰,实太抬举,折煞惭愧。
上有冯邰沈少卿端坐,杜吟菁不便发挥,只又言简情浓地再赞美了柳桐倚一两个来回,及时收势。
冯邰搁下茶盏,目光落定在谢赋身上。
“增儿散材敲诈灭口一案,牵扯两县,且与其他案件多有勾连,故让杜知县过来。待会儿这堂,你二人同审。”
谢赋又一愣,他以为这一堂仍是府尊亲自审。先前听沈少卿和柳桐倚说盼望聆听的言语,也是默认了如此。他还当自己只要继续扮好一棵盆栽,仰慕地听完全程即可。
为什么突地……
冯邰盯着他呆滞的双目:“杜知县虽官职高于你,但此案至今皆是丰乐县衙主力勘查,所以仍是你为主审,杜知县辅之。”
谢赋懵懵地恭敬领命,又问:“张前知县对案情所知甚详,可否仍让他参与?”
冯邰道:“公堂上该有什么人,如何审,难道还要本府教你?”
谢赋称罪。
杜知县一副和气恭谦的姿态站在旁侧,待随冯邰和沈少卿移步往二堂时,又趁空向谢赋递来一个友爱的眼波。
谢赋后颈寒毛直竖,幸而他当下已恍若重生,心境早非往日可比,内心坚强,表面从容地接下了杜知县的眼风,甚至回赠了一抹微笑。
杜知县亦微微一笑,心中自有一些怜悯。
唉,谁想得到呢?
丰乐县在京兆府的几县中,一向算个特殊的。
京兆府几县素来暗有竞争,每年年底的政绩核评更关系到一项殊荣——
政绩最好的两名县令,可在正月初一与府尹大人一起进宫向皇上敬献春山。
原本,因丰乐县物产平常,道路不算通达,又有察院坐镇,历任知县皆恪守但求无过的平实之道。且,丰乐县境内有念勤乡,每次圣上到此亲耕,都可蒙传召,捧箱扶犁。多少人日夜渴求的面圣机会,丰乐县令一年能有一次或数次,不必多与别的县争大年初一的彩头。
甚至,在之前的很多年里,丰乐县令不参与敬献择选已成为一项默认的规则。
而顺安县地肥路畅,又产茶叶,历来在京兆府数一数二,杜吟菁到任的当年,就获得了大年初一敬献的机会。
他一辈子都深深记得那天,他蹈拜伏地,东升旭日之辉与金殿琉璃瓦折射的瑞光洒遍全身,额头双手触着的石砖亦被染做金色,长长砖道延接御陛,通达天阙。
九重帝阁扬仙籁,五色霞彩书天章。
今生的锦绣荣华在眼前无限铺展。
然而正是那年,一个叫谢赋的小年轻成了隔壁丰乐的知县,开始各种扑腾。
杜吟菁冷眼旁观之,见他东拆西建,跟个不讲规矩的笊篱精一样,这里那里都往丰乐扒拉。
官道,他要接上,水道,他想连上。
京城的商号,他也要在县里弄个子孙店。
更把原本从顺安还有别的县过的客商,一笊全捞到了丰乐。
也不管丰乐的碗里能不能盛下如此多的汤水。
再过了一两年,初一敬献的其中一人,竟就是这丰乐知县小谢。
之后,九和县又上任了一个看似绵软实则缜密的小年轻李昉。
一个大笊篱捞馄饨,一个铜炉灶煲慢汤。
其余几县的老哥哥们只得去喝凉白开了。
幸而府尹大人恩典周全,小谢小李,不会一起献春山,今年此,明年彼,交替占一个名额。
余下的一位,依照政绩、年岁、德行口碑等择取。
顺安县连接着都差一点点没能选上。
杜吟菁对自己说,已去过一次了,当要知足。
福气,需慢慢享用,细水长流。
像小谢知县,去年大年初一,陪伴府尹大人进宫敬献春山。随后大半年,亲政未久的皇上三次驾临念勤乡,亲耕于籍田,谢知县伴驾两次,有一次因病未去,由县丞代为前往,县丞应答时大合圣意,竟升调别处。当时谁人不羡慕丰乐县是块宝地,猜测小谢知县也将脚底生青烟,直升入九天。杜知县都打算让夫人偷偷去姥姥庙烧柱香了。
谁又能想到,数月后,谢知县竟会因一桩案子陡然翻船,大笊篱掉进茅厕里,就算捡上来,也要永远多出一股味道。
唉,世事无常。
当下端看小谢,精气神比之以往,已大不相同。
那股子锅里碗里都要一笊捞走的劲头,全然不见,低头行礼时,仍有些不甘不愿的倔。杜吟菁不介意,不计较。
年轻人哪……
往公堂去时,杜吟菁充满风度地向谢赋礼让:“贤弟既是主审,便请先行。”而后怜爱凝望着恭敬躬身的谢赋的头顶,听他道——
“下官怎敢僭越,杜大人请先。”
公堂之上已新布置过,添了一张桌案一把椅,杜吟菁端坐左侧上位,谢赋在右侧落座。衙役鱼贯而入。刑房掌书苗泛请示道:“大理寺柳断丞、京兆府燕捕头、刑部桂捕头与前任知县今刑部文吏张先生俱参与待审案件,能否请进堂内?”
杜吟菁立刻道:“速请,速请。”又侧首问谢赋,“谢县丞也是这个意思吧?”
谢赋点点头。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四人遂入。杜吟菁又命给柳断丞搬座椅,柳桐倚推却道:“我观堂审,有时或会与张先生和两位捕头低声言语几句,不若一同站着合适。如偶尔出声,还请两位大人勿要责怪堂上嘈杂。”
杜吟菁又连声道:“怎会,怎会。”正要再客气几句,自背后屏风处飘出一声咳嗽,杜吟菁悚然一惊,止住闲话。谢赋一拍惊堂木:“升堂!”
衙役们抖擞陈列完毕,谢赋肃然道:“此堂先继续审理丰乐县一壶酒楼伙计曾增儿,与其母曾潘氏、原丰乐县衙副捕头陈久三人,先伙同坜州府析县小瓦乡散家村民散材敲诈勒索一壶酒楼老板贺庆佑、通达客栈老板卓西德,后又将散材毒杀,并试图假祸丰乐县民刘周氏与其侄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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