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这好不容易才重建起来的祖业,恐怕又要一落千丈了。
她想着这些不着边际之事,似乎自己也觉得极为荒唐,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院外流散的焰火照在她脸上,那笑容竟有几分动人。
裴云暎也瞧见了那笑容。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最后垂下眼帘,语气意味不明:“算了,自己看着办吧。”
陆曈回过头,他已收刀归鞘,推门走了出去。
陆曈愣了一下,一低头,忽然瞥见自己手中还攥着裴云暎给的那只丝帕。上面银色雄鹰皱巴巴蜷成一团,血氤氲出红花将雄鹰翅膀染红了。
她正想叫住裴云暎还帕子,就见刚走到院子里的人脚步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又回头走来。
陆曈下意识握紧袖中毒粉。
莫不是这几步路间的功夫,裴云暎又反悔了,男子心海底针,权贵的恻隐做不得真,哪有他自己的前程重要。
如果他要靠近,她就趁他不备毒瞎他的眼睛再杀了他。
裴云暎在她身前站定。
陆曈心中警惕。
紫檀色衣袍在窗外那些艳色光焰中渡上一层华光,他眉眼也被照得流光溢彩,高深莫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须臾,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木盒,放在桌上。
檀木盒只有巴掌来长,做得很是精巧细致,盒盖上雕刻着漂亮的麻姑献寿图。
陆曈不知道这是什么,犹疑地抬头看他。
裴云暎揉了揉额心,提醒道:“子时已过,元日了。”
陆曈有些茫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何意。
裴云暎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接受她确实没记起来的事实,把那只木盒扔进她怀里,忽地笑了。
“元日了。”他再一次强调,“陆三姑娘,生辰礼物。”
……
焰火还在继续。
西街的老城墙,灰暗陈旧的砖墙被头顶华焰映得五光十色,裴云暎离开医馆时,德春台的欢乐还未停。
远处偶尔飘来小孩子欢笑的声音,德春台的焰火要燃至下半夜,平人平日无从得见胜景,总要今日看个痛快。
西街无人,靴子踩在薄雪上,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像盐粒清爽,不似黄泥黏腻。
被江水浸过的,沾满了香烛气息的坟土。
裴云暎的脚步停了下来。
前面不远处的小巷里,墙边倚着个人,正抬头看远处德春台那头的焰火,听见动静,这人直起身转过脸,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容。
“你在这干什么?”裴云暎问萧逐风,向着他走去。
“你不是去仁心医馆拿人了?”萧逐风往他身后看去,长街空无一人,只有灯下雪地里拖长的人影。
“人呢?”
裴云暎沉默。
青枫去常武县的事,萧逐风也知道。陆曈的身份、与太师府的关系,对萧逐风不是秘密。
“下不了手?”男子很理解地点一下头,就要从他身边越过,“我去。”
一只手攥住他手臂。
“站住。”
萧逐风回首。
裴云暎抬眼:“她要对付太师府,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戚家现在有用,留着她坏事。”
“她一个医女能坏什么事?”
萧逐风皱起眉头:“你到底为什么不动手?”
璀璨焰火照亮盛京夜空,抬头往远处看,隐隐能瞧见西北方德春台楼檐的一角。年轻人低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人情债总要还的吧?她救过姐姐和宝珠的命。”
“是情债还是人情债?”
裴云暎“啧”了一声,“我是那种会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人吗?”
“你夸她美了。”萧逐风平静指责。
裴云暎:“……”
萧逐风脸色很臭:“殿下如今正值关键,如果被老师知道……”
裴云暎看着他笑:“好兄弟?”
萧逐风盯了他一会儿,侧身从他身边走过,只冷冷抛下一句:“只帮你瞒这一次。”
“谢啦。”
声音重新变得轻快。
萧逐风走了,巷子里又只剩下裴云暎一人。
花炮声仍在继续,似乎有隐隐笑闹喧哗顺着风飘来。年轻人面上笑容渐渐散去,神情变得平静,背靠着小巷冰凉的石墙,仰头望向远处夜空。
那些斑斓的色彩从夜幕最中间轰然炸开,化为无数闪烁星辰,璀璨转瞬即逝,像砸落到女子手背上那一点温热晶莹。
很快被黑暗吞噬。
他想起狭窄医馆里,满地摔碎的观音小像,滚了一地的供果香烛,坟土与江水,鲜血与名册。
女子坐在黑暗里,仰着头,任由指间的血一点点滴落。
“我告诉你什么叫公平,戚玉台杀了我姐姐,我杀了戚玉台,一命抵一命,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帮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她明明是个杀人如麻、手染鲜血心机深沉的女子,他很清楚她绝不如表面看上去柔弱无依,但偏偏在那一刻,他还是对她不合时宜地起了恻隐之心。
仿佛有凌乱画面在他脑海浮起。
是谁的声音在空旷祠堂回响,稚嫩的,哀恸的、伴随着难以压抑的激愤与怒火。
“没有裴家,没有昭宁公世子这个名号,我一样能报仇。”
少年冷冷道:“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裴云暎闭了闭眼。
所有纷乱嘈杂瞬间褪去,眼前是冷寂长街,白玉覆雪。
寒风依旧凛冽刺骨,天边烟焰温暖绚然。曈曈元日,有人闭户拥炉,有人古庙冷衾,有人阖家团圆,有人孑然独身。
裴云暎静静看着夜空。
那些耀眼银花映入他瞳眸,在他眼里碎成无数明亮的星辰。
盛京同一片长焰下,人与人欢笑与悲恸从不相同。
就如子时那一刻,无数人家庆祝那瞬间如雨星河的灿烂美丽,而他在满地坟土中,被一滴泪打动。
宝珠:我金发卡呢?我那么大一个金发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