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酒席了。
林丹青没注意陆曈的神情,兴高采烈地伸手从竹篮里掏出一叠叠熟食,什么熟牛肉、辣脚子、猪肉冻、麻腐鸡皮、盐水花生……竟全是些下酒菜,末了,从里掏出两个红纸贴着的小坛子。
她一手一个小坛子,高高举着给陆曈看:“盛兴酒坊的青梅酒!我特意找人排了一个时辰才买到的,光跑腿银子都花了半吊钱!可贵重,今夜你我一人一坛!”
陆曈:“……”
青梅煮酒斗时新,五月正是青梅熟时,盛兴酒坊的青梅酒供不应求,没料到眼前就有两罐。
林丹青把一坛青梅酒塞进陆曈怀里,颇有些霸道模样:“这是你的。”
又点点自己面前那坛:“这是我的!”
陆曈看了看怀中的酒坛,又看向林丹青,不解问道:“出什么事了?”
“什么什么事?”
“怎么突然喝酒?”
林丹青眨了眨眼睛:“不为什么呀!”
她在桌前坐下来,分给陆曈一双筷子,用力拔掉坛口的酒塞,笑眯眯道:“咱们白日里在医官院累死累活,还要吃医官院寡淡无味的斋菜,也太辛苦了。自然要对自己好点。”
“今日心情不错,我请你。”
陆曈跟着在桌前坐下,瞧着林丹青神采飞扬的模样,想了一会儿,道:“你做出‘射眸子’的解药了?”
“咳咳咳——”
林丹青一个梅豆才放进嘴里,险些被陆曈一句话呛住,忙灌了口青梅酒压下喉间痒意。半晌,惊叹地望着陆曈:“陆妹妹,你是有读心术吧?怎么什么都知道?”
陆曈也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林丹青早出晚归,除了奉值,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后林的药房里。陆曈瞧见她做药的药材中不再全是解毒药材,换了些微毒之物,料想应当是自己上次说的话起了作用,林丹青正尝试用以毒攻毒的办法制作“射眸子”的解药。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不过,倒也不是做出了解药。”林丹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换了其中几味药材,因为对毒物也不甚熟悉,所以换的药材比较保守,谁知——”她眸光动了动,“新做出来的药,竟真有一些效果,虽然不能全然解毒,但比起从前毫无作用来说,已经有些起色了。”
“陆妹妹,”她一把抓住陆曈的手,欣喜之意溢于言表,“你说的没错,以毒攻毒真的有用!”
她瞧上去很激动。
“原先是我太过于执着太医局的医理,胆子终究小了些。不过,通过你这次提醒,我大概也明白了解毒的方向。如今心里已有了数,只是还缺了几味难寻的药材。待将那些药材全部寻齐,我写好方子,陆妹妹你再帮我瞧瞧有无错漏。”林丹青笑着说道。
陆曈点头:“好。”
她知林丹青一向聪明,其实若不是当初太医局春试,自己在‘验状’一科讨了个巧,占了先机,太医局春试红榜第一,其实应当是林丹青。
林丹青表面瞧着大大咧咧,爱玩爱闹,实则对医理极为拔萃,否则不会在这短短几日就想通关键,找出“射眸子”的解毒之方。
下雨了,细雨敲窗,隔着窗也觉出雨夜寒意。陆曈拔掉自己面前的酒塞,青梅酒的芬芳顿时充斥在鼻尖。
她想了想,开口道:“不过,你究竟是为谁做的这味解药呢?”
林丹青夹菜的动作一顿。
陆曈安静望着她。
如此迫切,如此认真,用尽心力方法,患得患失到失了分寸,若非中毒之人与自己关系匪浅,很难做到如此。
林丹青为之解毒之人,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
灯火昏暗,只穿了中衣的女孩子歪在矮榻上,没说话,默默喝了一口面前的梅酒,梅酒似乎太酸,酸得她眼睛眯起,好一会儿才回过味,呸了句:“也不怎么样嘛,平平无奇,还敢收我那么多银子,不如街头三个桐板的甜浆!”
陆曈沉默。
她夹起一块猪肉冻塞嘴里,满不在乎道:“是我姨娘中了毒。”
姨娘?
陆曈微微诧异。
林丹青笑了一下,托腮叹了口气:“没想到吧,我是家中庶女。”
陆曈动了动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林丹青热情爽朗,大方明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医官院众人待她也不错,陆曈一直以为林丹青是因为曾经身为医官使的父亲使得众人宠爱,也只有这样不缺乏爱的家族,才能养出这样明媚如太阳一般的女儿。
但没想到林丹青竟是庶女。
“我姨娘是旁人送给我爹的舞姬。我母亲是官家小姐,我头上还有两个嫡出的哥哥,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林丹青伸出筷子,戳了一片熟牛肉,盯着那片牛肉看了许久。
“我爹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父亲,但不是个好丈夫。”她想了想,又摇头:“不,他应该算是个好丈夫,只是他只是我‘母亲’的丈夫。我姨娘在他眼里,是个地位低等的侍妾,一个朋友盛情难却收下的‘礼物’。”
“我姨娘出身贫苦,被我外祖父卖给牙人送到中原,又因生得好,最后被富贵人家买走,精心养着,作为人情礼物送给了我爹。”
陆曈沉默。
世宦高官府中,常有互送美人聊表心意。
“我姨娘当年被卖时,曾因反抗牙人误食‘射眸子’之毒,一开始没什么征兆,直到生下我几年后,渐渐有了症像。我爹试图为她解毒,但南疆诸毒本就种类繁多,我爹的医术在医官院中也只能算平庸,多年无解,姨娘眼睛一日日模糊下去,每每毒发时,双目疼痛难忍。”
陆曈问:“所以你学医,是为了解姨娘之毒?”
林丹青“噗嗤”一声笑了。
她说:“陆妹妹,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医者的诅咒?”
“什么诅咒?”
林丹青轻声开口:“学医之人,永远也救不下自己想救之人。”
陆曈心头一颤。
林丹青仰头灌了一口酒,目光在夜色下有些迷蒙。
“一开始,我的确是因为想替姨娘解毒所以学医的。”
“我想着,既然我爹治不好,那我就自己治。反正我在学堂里识了字,家中又不缺医书,学学总没有坏处。”
“我爹和母亲从来不管我这些。”
青梅酒太酸,酸得嘴里发苦,林丹青伸手,手背拂了一下唇角的酒渍。
林家与其他高门大户不同。
她虽身为庶女,倒也从未受过什么苛待。母亲和姨娘间亦没有什么勾心斗角不死不休。旁人都说她们母女是得了十二万分的好福气才遇到这么一户厚道人家。
但林丹青不这么认为。
比起厚道宽容,她认为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无视。
对于不重要的人事、如养宠物猫狗一般的无视。
母亲和嫡兄虽然不曾苛待她,但也对她并不亲厚,像是隔着一层淡淡隔膜。
这无可厚非,任谁对分走了丈夫和父亲宠爱之人,大抵都做不到毫无芥蒂。
但父亲待她也是淡淡的。
他会询问林丹青近来吃穿如何,可有银钱需要,但并不会如陪伴两位兄长一般长久地陪伴她。就像他会嘱咐下人好好照顾生病的姨娘,但却不愿意为了姨娘去费心研制‘射眸子’的解药——明明他自己就是大夫。
人的爱大抵很明显,他对谁上心,他就爱谁。
父亲不爱她们母女。
“我及笄前,听说父亲有意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对方人品家世都清白,知晓内情的人人都说那是门好亲事,可我却觉得害怕。”
沉默了很久,林丹青开口。
“我怕我走了,姨娘就只剩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