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难,毕竟当年,金显荣的爹就是死在床上的。
有些事,根本无需隐瞒。
纪珣不赞同地摇头:“那那些流言呢?”
董夫人曾在他回家途中叫停马车,与他说话,话里话外都是他点了陆曈红榜第一,与陆曈关系匪浅之意。院使崔岷也曾有意无意试探,言谈中暗示似乎是陆曈自己所言。
他知平人不易,在医官院中想寻靠山为自己撑腰亦能理解,是以并未刻意拆穿,但心中终究对此投机之举不喜。
然而经过先前红芳絮一事,纪珣渐渐不那么肯定。
他问陆曈:“那些流言,真是陆医官自传?”
“扑哧”一声。
面前女子似乎觉得他这话十分好笑,竟笑出声来,只是那笑意看着也冷峭。
“传言纪医官与我关系匪浅,亲自点我做春试红榜第一。然而我刚入医官院便被发配南药房,后又被分派给金大人行诊。”
她望着纪珣,目露嘲讽。
“都说仗势欺人,看来纪医官的势不太有用啊。”
这话尖刻得刺耳,听得纪珣皱眉,他第一次被人如此不客气的讽刺,竟有几分无措。
面前女子神色恬然,语气平静,他不善与人交往,从来将人看得简单,却觉得眼前这人很是复杂。
风露渐重,庭下草叶被晚风吹得窸窣作响。
许久,纪珣微微摇头,低声道:“抱歉。”
无论陆曈是什么样的人,随意揣测他人并污蔑总是不对的。他未经查证就擅自给陆曈定罪,实非君子所为。
陆曈心底一震。
默了一会儿,她摇头,仿佛自嘲道:“先前的话我早就忘了。”
“纪医官,”她退后一步,客气地望着他,“我并不在意旁人言论,也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所以你不必对我道歉。”
“这世上,有人行医是为了救死扶伤,善泽天下,但有人行医只是为了温饱果腹,想赚点银子往上爬。”
“我就是这样的人。”
话毕,冲他微微颔首,背着医箱径自离开了。
檐下的灯影又变回了两个。
纪珣站了一会儿,重新提起灯盏,就要离开。
身侧小药童忍不住道:“这就完啦?”
“不然如何?”
“公子,你不当给陆医官买点东西赔礼道歉么?”
纪珣不解:“她不是说,她不在意旁人言论,先前之事早就忘了吗?”
小童望着他足足半晌,终于忍不住扶额。
“姑娘家的话,您该不会真信了吧!”
……
出了制药房,陆曈回到宿院。
屋中亮起灯火,她在桌前坐下,从桌屉里拿出几册医籍,想到方才的事,仍有些心绪难平。
林丹青从门外进来,把外头买的梅子姜往桌上一放,招呼陆曈来吃。
前几日醉酒的尴尬过了后,林丹青又恢复了从前模样,甚至更甚,从前为保持颜面尚要维持明媚大方,如今熄了灯后骂起院使同僚也毫不遮掩。
像是破罐子破摔。
陆曈不想吃,她就自己吃起来,边道:“刚刚我瞧着纪医官在制药房门口找你说话,他最近怎么老找你说话?”
纪珣本就很少来医官院,来一次更不会主动与人说话,清高得不得了。林丹青已接连两次撞上他与陆曈,不免怀疑:“莫非他也对你别有所图?”
“‘也’?”
林丹青笑起来:“我说笑的。”又感叹:“要说这盛京城里脸长得最好的,殿前司一个裴殿帅,咱们医官院一个纪医官,俱是挑不出错处。可惜一个性子有问题,三天说不了一句话,闷得很。一个呢,又和太师府扯上关系。”
陆曈眸色微动,问:“裴家真的会和太师府联姻么?”
“你想听实话?”
陆曈点头。
林丹青摇头:“以我这双智慧的眼睛来看,太师千金虽金枝玉叶,可瞧着未必能成。别看裴云暎表面看着待人和气,同人说话时腰都不弯一下的,内心傲气得很。戚家小姐平日都要人哄着,他哪有那个耐心?”
“我看悬。”
陆曈心道,那就好。
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裴云暎做了戚清的上门女婿。否则前债未消,还得再添一把新仇。
林丹青不知她心中腹诽,只伸了个懒腰:“太师千金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一生只能挑一个男人,自然要认真的挑,还不如我们这样的庶女平人。”
“不如?”
陆曈不解:“庶女平人就能挑很多男人?”
只听过男人三妻四妾,她在落梅峰待了多年,莫非梁朝现在女子也能三夫四宠?
林丹青干笑几声:“没那么多人盯着,自己处理好就行。我家祖上那位英明的老祖宗曾说过,绝对不要为了一朵花放弃整个花园,弱水三千,我就取三千瓢饮,一瓢哪够?”
陆曈无言以对。
她轻咳一声,见陆曈桌上厚厚一摞医籍,奇道:“医官院吏目考察不是还要半年嘛,怎么这么早就开始刻苦发奋了?天天住在制药房,你也太努力了。”
陆曈垂眸,伸手翻开医籍,把油灯拿近了些。
“想做点新药。”她说。
……
夏夜闷热。
戚玉台回到府里时,府里院灯刚亮起来。
戚清如今虽未禁他足,却未免他胡闹,每日戌时前必须归家。
今日他也是偷偷出的府,光是甩掉父亲监视他的那些下人就已十分麻烦。
戚玉台敞着外裳走下玉阶,黑夜里,一双眼睛灼灼发亮,一向偏黄的脸泛出不正常的潮红,里头衣襟解开一点,与前几日昏昏沉沉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阵凉风吹过,戚玉台舒服地眯起眼睛,只觉自己宛若行走于云端,飘飘欲仙得快活。
几个时辰前,他背着府里偷偷出去了一趟,服用了寒食散。
连日来的克制终于得到纾解,戚玉台解了一回瘾,心中通泰至极,余火已经散尽,脑子却在快活后得越发兴奋,没来由地想做点什么。
他才走到院中,正看见院中有人牵着一猎犬从旁经过,猎犬身形庞大矫捷似头小牛,一看就让人心中发怵,正仰头接着仆人从碗里丢出去的带血生肉。
戚玉台停下脚步。
仆人也瞧见了主子,忙行礼:“少爷。”
戚玉台心情很好,笑着看向那头猎犬:“擒虎又壮了些。”
那头猎犬似也知晓戚玉台说的是自己,猛地扭过头,露出森森白牙,方才嚼食生肉的血混着涎水滴滴答答留了一地,凶猛似头野狼。
戚玉台也被骇了一跳。
不过很快,这畏惧就被满意替代。
“不错啊。”他满意道。
擒虎是戚玉台的爱犬,高大凶猛,常年喂食生肉凶性未褪,每年围猎,戚玉台都带着擒虎去猎场。
他不善骑射,次次都是靠着擒虎捕获几只猎物,才不至于被那些贵族私下嘲笑。
他也很看重这犬,专门请了人来饲养。一开始不知这猎犬凶性,前头那个饲养擒虎的下人被活活咬死了,才换了后头这个异族来的驯兽师,说能把狼训成犬,果然不过几年,果将擒虎训成一只听命戚玉台的好狗。
训犬师觑着他脸色:“这些日子小的日日带擒虎去城西农庄捕猎,好为围猎准备,今日又咬掉了一农户小儿的耳朵……”
戚玉台最喜欢听到擒虎伤人,好似恶犬越是凶猛,越是能彰显主人威慑。闻言果然笑道:“不错,你训犬有功,赏!”
丝毫不提及那被咬掉耳朵的农户小儿。
反正他们会给银子,是那些贱民几十年也赚不到的银子,说起来,还是那些贱民赚了。
训犬师还在说:“就是回府时被小姐知道了此事,有些不大高兴。”
戚玉台不以为然:“妹妹就是太过心软。”
若不心软,怎么会被一个贱民医女骑到头上,自己暗自心伤,还不让他出手,看得他这个哥哥心疼。
想到医女,戚玉台突然心中一动,目光落在面前的猎犬身上。
夜色里。猎犬嘴里呼噜呼噜,又低头去吃银盆里的生牛肉,尖利牙齿嚼咬那团模糊血肉,“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夜里听得人心中发紧。
他盯着那团烂肉看了许久,像是透过眼前之景看到别的什么画面,神色渐渐奇异起来。
许久,戚玉台开口。
“你说,如果我想让擒虎想咬谁就咬谁,能不能做到?”
训犬人一愣,随即道:“回少爷,自然可以。”
顿了顿,下人抬头,试探地问:“少爷想让擒虎咬谁?”
戚玉台没说话。
夜里的风像张潮湿闷热的网,把地上的血腥气裹得越发森然。
过了一会儿,戚玉台转身。
“来吧。”
他对训犬人道:“我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