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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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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沉。

    看来,只有寄希望于戚玉台只是暂时离席未归。

    若真犯疾,也盼是个无人察觉之地。

    ……

    库房里,油灯隐隐绰绰。

    满地披发假面、香烛锦绣中,木偶静静矗立。

    戚玉台躲在木偶之中,似只藏在暗处的鼠,啮咬黑暗中残肴。      不对,不是鼠。

    应该是鸟。

    一只对着青云之上,飘飘欲飞的鸟。

    不知是不是数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银壶的酒水太过香甜,药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痛快。和先前陆曈登门时带给他的药散不同,这简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热烫、灼刺、销魂。却又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窒息般的滞胀。

    只有欢愉。

    四周的黑暗与狭窄并不令他感到逼仄,这里仿佛变成了一只安全的鸟笼,金银打制的、装满美食和清水的鸟笼。

    虽然这鸟笼却使鸟儿失去自由,但华美的笼子里,也是林中野鸟一辈子无法品尝的舒适。

    他感到安全。

    这里也的确安全。

    傩仪辰时才开始,他从前对傩仪不感兴趣,父亲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错,他今日才知道,傩祭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

    他在狂欢与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这样多来几次蝗灾、洪灾、旱灾或是什么灾祸就好了。

    这样陛下就能年年祛傩,他便能次次销魂。

    戚玉台面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只觉自己浑身变得轻飘飘的,飞鸟扇动翅膀,摇摇晃晃飞向云层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闭上眼,手中银壶滑落,碰在木偶中,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细响,很快被外头说话声淹没。

    “这东西倒是挺沉的。”拖着木偶的仪官如是说道。

    白面金眼的木偶头上长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轮子滚动,纵使如此,拉着也并不轻松。

    “你要不钻进去看看?”另一人问道。

    “我可不想倒霉。”

    说话的仪官嫌恶地别开眼,生怕偶人沾到半丝衣袍,道了一声:“晦气1

    三三两两的匠人鱼贯而入,将库房中一干面具油纸抬走。

    为首的仪官催促拖着木偶的几人:“傩礼快开始了,赶紧把东西送上去吧。”

    ……

    长乐池边,火焰骤起。

    团团青烟里,渐渐显出一群戴假面之人。

    这群人着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又有鼓乐奏声,百名幼童头裹红巾,手持摇鼓唱和: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

    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随食观。错断食巨。

    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

    赫汝躯,拉女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

    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此乃傩歌。

    十二名鬼面仪士跳着驱傩舞,最中围绕着只一人来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极其丑陋,白面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这是……”

    “瘟神。”陆曈道。

    林丹青惊讶:“从前傩礼不曾见到此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好奇问陆曈:“不过陆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参加大礼吗?怎会认得此物?”

    “书上看来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点了下头就继续看远处傩舞了。

    陆曈漠然垂眼。

    她见过瘟神的。

    常武县大疫那年,左邻右舍接连病倒,整座常武县死气森森。知县大人病急乱投医,请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时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仪式。

    贫穷小县的姑婆,不懂什么“大傩之礼”,亦没有乐队巫师。草草搭个台子,一人戴张白脸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执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着姑婆嘴里悠长古怪的唱腔,问隔壁婶子:“戴面具的那是什么?”

    婶子告诉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驱走,疫病就没啦。”

    瘟神。

    陆曈似懂非懂点头,心中默念:

    要赶走埃

    一定要赶走。

    赶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来。

    人群蓦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陆曈抬眼,围绕着最中间的傩舞,舞者嘴里吐出烟火。

    陆曈神色平静。

    林丹青奉值处,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医官院整理东西,曾替林丹青送过一回药,恰好看见教坊门口,乐官们正将这只“瘟神”送入。

    “当心点,别碰坏了!这可是今年驱傩的主角儿1

    领头乐官责骂完下人,转头接过陆曈手里的药单。

    陆曈微笑起来。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会让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渐渐的,吟唱中,又有一人从后至前慢慢行来。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执戈扬盾。厚重熊皮压在此人身上,将对方瘦弱干枯的躯体显得越发伶仃,漫漫香雾里,诡谲森然。

    傩舞乐声陡然尖刻。

    驱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却换成了太师戚清。

    太师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广布,今年苏南蝗灾,主动捐出家资赈济灾民,引得民间一片赞扬。

    多年以来,他又修桥修路,受他恩惠的穷人对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对他的看重。

    陆曈登门为戚玉台施诊时,戚玉台便常说起此事,只说今年驱傩由他父亲扮作方相,言辞间十分自得。

    长乐池边,烟火烧灯亮如白昼,袅袅青烟中,太师温和地笑着,不似驱鬼将军,更像青冥之上仙人,慈眉善目,高高在上。

    他举起手中长剑。

    林丹青惊呼一声:“这是要做什么?”

    陆曈微微一笑。

    “杀瘟神。”

    人人避之不及的、会带来灾祸和瘟疫的瘟神当然要一击必中,杀气腾腾的剑会驱走疫鬼。那只高大的、坚实的偶人,中间空心并不是为了藏匿什么,而是为了方相子的“剑”刺进时,那一瞬的血花。

    人群的欢呼与鬼魅傩歌混在一处,颠簸终于将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唤醒。

    戚玉台做了一个美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幼年时候,适逢父亲生辰。

    父亲历来爱鸟,他捉到一只漂亮的鸟儿,剪断鸟儿翅羽,将它关进鸟笼,送给父亲手上。

    父亲很高兴,慈爱地将他抱起来,认真夸奖他。

    戚玉台雀跃不已,还想再捉一只鸟儿送给父亲,却被人从身后摇晃。

    戚玉台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丝明光顺着缝隙漏入眼中,耳边传来嘈杂鼓乐声,伴随眸中奇诡乐调,他茫然一瞬。

    这是哪里?

    但很快,他又回想起来,他在教坊今夜傩礼存放面具的库房里,偷偷服食药散。

    头疼欲裂,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只下意识将眼睛贴上偶人那丝狭窄的缝隙,朝着外头的亮光看去。

    他看到了父亲。

    父亲披着熊皮,玄衣朱裳,青烟中,似他幼时梦里般高大,神情陌生又熟悉。

    这是……傩礼?

    可傩礼不是辰时才开始,他服散到药效尽失,至多也不过一炷香功夫,为何傩礼已经开始?

    四周戴着傩面的人围绕在父亲身边祝祷,戚玉台看着看着,视线掠过父亲手中那把银光闪闪的长剑,眼睛陡然睁大!

    他想起来父亲要做什么。

    傩礼的最后一环,叫杀瘟神。

    方相士会用剑杀死瘟神,彻底驱逐鬼祟。

    如今,他成为“瘟神”,父亲成为“方相氏”。

    父亲会杀了他。

    他不能待在这里,他会死的!

    这一刻,顾不得会造成何种影响,戚玉台下意识想大喊出声,然而甫一开口,却发觉嗓音变得极细,隔着偶人,难以令人察觉。

    戚玉台又回头摸索,偶人狭窄肚腹却倏然变得很大,他摸不出门缝何处,似被人从外头关上。

    冥冥之中,他变成了一只逃不出去、飞不起来的笼中鸟。

    戚玉台无路可逃,浑身发起抖来,惊惧之下,拼命从里捶打四周,然而偶人坚实的肚腹似无边笼罩黑夜,无论如何看不到头。急促的鼓点淹没一切,淹没他绝望的叫声。

    “救命——”

    “救命——”

    “救命——”

    无人回答。

    戚玉台把眼睛贴近那道缝隙,父亲的脸近在咫尺,他努力叫着父亲的名字,发了疯般拍打,父亲漠然微笑着看着他,如看一尊恶心的、令人厌恶的疫鬼,朝他走近。

    “扑哧——”一声。

    戴傩面的舞者高呼着,纷纷紧随将手中长剑刺入——

    “轰陋—”

    一簇烟火冲上夜空,红红白白,礼炮应声而响。

    头顶之上,五彩烟焰蓦地炸开,无数璀璨光点拖着长尾划过夜空,若无数发光飞鸟,展翅从空中坠落。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除疫鬼啦1

    “瘟神走啦1

    皇城之中,夜空陡然被烟焰遮蔽,璀璨飞鸟划过一切,这欢乐的乐声如除夕新年,惹得盛京人人探看。

    莽明乡茶园老农歇下农活,远眺望向皇城方向。西街小贩坐在布棚下,听着隐隐传来的礼炮声响。南药方里,整理药草的医工们走出药园,抬头看向头顶坠落的彩焰。

    乞巧楼下推着摊车被驱赶的小贩,青楼中刚刚挨过打的年轻姑娘,名落孙山埋头书海的穷困秀才。何秀、燕二娘、申奉应、吴有才……

    所有人都在看这皇城里绚烂烟火。

    爆竹声、欢呼声、鼓乐声混在一处,肆意乱舞的火苗里,却有殷红血迹顺着偶人肚腹,渐渐流淌下来。

    第一个发现的乐工首先嚷叫起来:“妖祟!有妖祟作乱——”

    人群顿时喧闹。

    后边的人不知前头发生何事,仍在抬头看头顶烟火。喧闹声夹杂尖叫声,长乐池边,渐渐乱成一团。

    禁卫们得迅,第一时间赶至龙船周围,护送帝王下船回宫,裴云暎拔刀护住梁明帝,厉声喝道:“保护陛下,犯上者诛1

    欢乐祭典里,血流如河,红衣禁卫们飞快掩护皇家人撤退,长乐池边一片混乱。裴云暎在人群中奔走,目光掠过无数或茫然或惊慌的人,肆意搜寻。

    一簇又一簇烟火潮水似的涌上夜空,他看到了陆曈。

    陆曈站在人群里。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而她站在池水边,正仰头看头顶烟火。

    灯火闪烁变换,流动光影落在她脸上,鲜艳绯色好似溅了一脸血痕,女子站在温暖喧嚣下,看得认真而入迷,唇角带了一丝柔和微笑。

    她笑得很开心。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傩仪之礼”——《东京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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