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内院。
自从吕不韦进宫开始,卫单就静立在这内院当中,看着敞开的大门,等候吕不韦归来,一站就是三个时辰。
初秋之天,炎热的天气并未全退,正午的高阳之下,仍有灼热之感。
卫单就这么站在空地上,三个时辰未曾轻动。时间飞逝,鬓角的汗水随之滴落,但是卫单的眸光却坚定不移。
旁边不明情况的相府下人,还以为这位幕僚先生是关心相邦出行,想等到相邦回府第一时间去慰问呢,于是都纷纷感慨其心忠贞不渝,可鉴日月!
而备受下人瞩目的卫单,此时站在内院之中,看着逐渐西去的太阳,心中一定:算算路程,应该快回来了……
卫单等一众奉天阁人士,来秦国的目的是为了引发秦国内乱,削弱秦国国力,从而使得秦东出之大愿胎死于腹中,让六国得以存续。
先前本想借王位更迭做一做文章,但是从子楚托付重任开始,吕不韦升迁之后,秦国的朝局已经趋于稳定,要想再引动君臣之斗,难如登天。
好在,如今又有了机会!华阳太后封赏孟芈为宫中女官,这件事情在如今的咸阳中本来翻不起多大的风浪,但是在奉天阁的运作之下,消息传到了卫单的耳中。
本已对现状很无奈的卫单,在听闻这件事情过后,仿佛被瞬间点醒。
太后与相邦,以及芈系残党的挣扎,或许会是朝中新的变故!
嬴政与芈系、太后与芈系、吕不韦与芈系,这中间各方关系复杂,各自交织。嬴政是个欲立志超越三皇五帝之霸者,这样的存在,需要的是全心全意为国为民的贤臣,而不是专注于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权臣。
亦或者说,在嬴政的眼中,秦国一统天下的车轮,不得因为任何人而停止!
“呼~~”卫单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感觉到了万分的沉重。
吕不韦,作为奉天阁筹算中对抗秦王的棋子,究竟能不能在朝中起到关键性的作用,甚至是对秦国造成重创,这一切都只是未知数。
纵然现如今的吕不韦心中,对权利和生死看得很重,但是人都是会变的,卫单也不能保证,吕不韦能否坚持着自己的贪念走下去,甚至不惜对抗王族,这些都无从可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谋算,终究还是要靠时运……
“踏踏踏~!”就在卫单思虑之时,府外传来马车停靠的声音。
“……”卫单瞬间回过神,眼睛一亮,脸上带有些期待的神情,凝眸望去。
不多时,吕不韦的身影就出现在府门前,朝着内院走来。
一直屏息凝望的卫单,眼尖发现了吕不韦脸上的喜意,顿时精神一振,嘴角微扬,迎了上去。
“相邦!”卫单走上前一礼,恭谨相待。
“先生……难道一直在这里等着不韦吗?”卫单脸上的汗迹,还有被晒得发红的皮肤,让吕不韦看得一愣,迟疑片刻,才出声问了句,脸上还一副惊诧模样。
对此,卫单不可置否,轻声答道:“相邦进宫面见太后,是卫单的主意,事关相邦后路坦途,卫单又岂能置之事外?”
“……”吕不韦一时有些动容,看着眼前“油光满面”的卫单,浑身的汗臭气,一点儿也没有以往那副风采翩翩的士子风骨,再听到是因为关心才至此,心中不免有些感怀。
“先生受苦了……”吕不韦感叹一声,连忙上前搀扶着卫单,朝外堂庭院走去,寻找清凉阴静处。
看见卫单表现得这般“忠心”,吕不韦脸上浮现出自责和羞愧之色。
此前,吕不韦震惊于卫单的手段,一时还起了猜忌之心,猜测卫单的身份,猜测此人是否有预谋……但是今日,卫单所表现出的“朴实认真”,让吕不韦动容,心中的猜忌瞬间烟消云散,只剩愧疚。
在这样的心情之下,吕不韦拉着卫单来到凉亭之下,待双方就坐之后,还亲自拿起茶具水壶,为卫单添了一碗水,送到了跟前。
“先生辛苦了,宫中规矩多,不韦这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时间,倒是让先生在院中等候,不韦由心难安啊!”吕不韦一边将茶碗送至卫单跟前,一边感叹了声,话语当中充满了对卫单的敬重。
对此,卫单微微一笑,回道:“相邦不必如此,此番卫单出此谋策,让相邦进宫面见拉拢太后,这已是犯了为臣的忌讳,事成了还好说,若是不成,恐怕有损相邦声名。故此,卫单也是放不下心,坐立难安,干脆就在内院当中等候相邦归来。”
“所幸今天上天温良,气候闲凉,倒也算不上什么。”卫单说着,还满不在乎地一笑,显得更为高风亮节。
对此,吕不韦忍不住打趣了一声:“既然先生也知道此举有违臣子本分,为何还坚持让不韦进宫请见太后,谋求助力呢?”
“因为……这是相邦唯一能够亲手掌握后路的机会!”卫单回得严肃,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正色说道:“若非如此,相邦日后在秦国的生死存殁,就要寄希望于秦王的怜悯,或者芈系的大度,卫单即为相邦谋士,自不愿看到这等结局!相邦想来也不愿如此吧……”
“……”吕不韦深深地看了眼卫单,心中明悟,知道卫单话里的蕴意。
秦国不缺纯臣,不论是现在还是往昔,都不缺。商鞅、景监、车英、张仪、范雎,以及当朝诸臣蒙骜、冯去疾、姚贾之类,这些都是一腔热血死忠秦国、秦王的纯臣!
但是吕不韦自认自己不是纯臣,做不到像这些人一样舍生忘己为君为国,纵然忠秦之心还算坚定,但是每每想起日后的秦国可能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想到一代相邦之后会被芈系这等小人排挤,吕不韦心有不甘。
卫单说得对,与其像纯臣一样尽心为国,不顾身后诸事,完全将生死交给王族王上,纵然清名流芳,但毕竟是寄希望于别人。就跟指望芈宸这个小心眼的人得势之后会放过自己一样,终究看不到希望……
“先生坦率,不韦感佩!”想到此,吕不韦神色一定,面向卫单,感激了一句。随即,看着卫单带有询问的目光,当即轻声言说道:“先生放心,今日进宫面见太后,一切顺利,太后对芈系之人已经是深恶痛绝,不论芈系有何筹算,都绝无法得逞!”
“如此甚好!”卫单重重地点头,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定,脸上也浮现出轻松地笑容,这一切在吕不韦看来,只觉得更加顺眼。
心喜过后,卫单不忘叮嘱:“相邦,即便与太后初议达成共识,但仍不能放松警惕。芈系之人在落魄之后,对今上大表忠心,今上对相邦颇有微词,肯定会亲善对之芈系以制衡相邦,分权夺位。为此,太后会是相邦的在朝中的底气,是故这王宫,相邦还需多跑几次,争取住太后,绝不能让其倒向芈系!”
“先生放心!太后只是一个妇人,对政事党派懵懂不清,今日不韦之言论已经让太后对不韦信任有加,日后的路,定会更加坦直!”吕不韦笑着应允,脸上带着充实的自信,像是有十足的把握一样,引得卫单连连侧目。
卫单只知道吕不韦是子楚的伯乐,是大秦的贵人,却并不知道,赵姬以前曾是吕不韦府中舞姬。没有这一层的联系,任谁也对吕不韦的自信感到诧异。
“相邦如此自信,那卫单也就放心了!”卫单笑了笑,未再多言,一切都要后事缓图,急不来。
吕不韦回以一笑,想起今日赵姬表现出的对自己的信任和感激,吕不韦心中不由得泛起丝丝涟漪,开始筹算以后。
凉亭之下,两人对坐笑谈,只是这笑容之下,却各有各的心思,只不过所对之人不同罢了……
…………
翌日,蕲年宫。
新一日的悼念守灵,空旷的副殿之内,嬴政一人跪在灵堂之前,闭目悼念,殿内一片寂静。
随后,殿门缓缓打开,身着寺人服饰的吴成,满面肃穆走了进来,来到堂下,下跪通禀道:“王上,太后来了!”
吴成身有残疾,与宫中内侍一般无二,嬴政对这个已经在身边传话听命了三年多的近侍,仍旧抱有旧臣情分,没有忘记离开邯郸之时,在吴成面前的保证。
故此,在嬴政继任王位,入主静泉宫之后,也只仅仅带了吴成一人。毕竟在宫中,吴成也照样能够任职,充当嬴政身边的内侍,毕竟有这条件。
如今嬴政在这蕲年宫中为先王守灵,作为嬴政身边的贴身近侍,吴成自然也随着一起。
此时,在听到吴成的通禀声之后,嬴政睁开了双眼,有些疑惑地呢喃道:“母后来了?”
子楚殡天之后,赵姬为太后,按照礼法是要在先王入陵之后坐镇北宫,掌管宫中闲杂内务的。
而这南边宗室宫祠,尤其是蕲年宫,那可是宗族灵位和祭祀之地,女子是不得轻易进入的,纵然是太后也不得例外,这便是宗族法制。
故此,嬴政才会心生疑惑,不过还是应了一声:“知道了!”
接着,缓缓抬手施礼,对着灵位接连三拜,这才起身,看向堂下的吴成,说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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