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知道自己在梦中。
只有梦中才会同时有勐烈的风雪,和开得放肆的桃花。像谁将春色化作一块宝石,仔细嵌入隆冬。
风雪是山中呼啸盘旋的风雪,桃花则是由一而百、由百而千,纷纷扬扬的红粉花雨。
她正仰望着这一切。无数飘飞旋转的雪花中,夹杂着数不清的花瓣;而在雪色与花色背后,是无尽的、无瑕的、蓝得恐怖的长天。
有人轻轻抱着她,又亲昵地亲吻她的脸颊。
“阿沐,我要离开一些日子。你在这里等我。”他声音里有一段天然的澹漠,像用不化的寒冰凝成。仔细听去才能发现,有很澹的笑意彷佛丝缕的阳光,在这段寒冰中折射为微不可察的光。
他就是用这样的声音承诺说:“等我回来娶你。”
裴沐看不见他的脸。唯有柔滑的、黑亮的长发挨着她的面颊,视野里还有他雪白的衣袍上绣着的银色云纹。
但她知道,自己在笑。
“真的?”她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像笑也像叹息,“等你回来……”
“……继续骗我?”
突兀的转折。
一瞬间,她看见冷光。那是刀锋划出的寒光,转眼又被风雪吞没。
冷光在她手上,也同时出现在白衣人手中。
裴沐豁然睁大眼。
方才刹那间,她握住了贴身携带的匕首;刀刃贴住白衣人的脖颈要害,只差一点就能切入他平滑的肌肤。
但她终究没能真正下手。
最后的时刻……也还是不忍心。
磅礴的力量如山海倾倒;世界在震动。
裴沐心脏狂跳。她往后疾退,但对方速度更快;风雪大作,桃花凋谢为漫天红泪,她只来得及挥刀,却只击中了虚影!
当风雪平息时,她清楚地听见一声闷响。那是她的长刀脱手后没入深雪的声音。
她的背后是悬崖,猎猎长风吹得她背心发冷。
白衣人在她对面不远处,乌发与雪衣一同飘飞,又落了几瓣凄艳的桃花。他单手执剑,朝她伸出手。
那是胜利者的姿态,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漠然的从容和笃定却陡然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骇和恐惧。
“不,等等……”
她感到时间过得很慢,每一个呼吸都漫长得像一整年。缓慢的花雨穿过缓慢的风雪,他扑过来的身影在岿然不动的蓝天下也缓慢得清晰可见。
唯有她手中的匕首是快的。过于/迅速,过于果决;当她回过神时,那把匕首已经全然刺入她自己的胸膛。
她浑身发冷,骨头发痛,却感到了久违的舒展和轻松。这把匕首刺不中他,却终究能让她自由地走向她要的结局。
她对他笑了,轻声说:“你骗得我一无所有……可你忘了,我还有这条命。”
他在朝前,而她在后退。
退无可退,却还有烈风浩浩的深渊在迎接她。
裴沐跌下了悬崖。世界翻转;她在急速下坠,也在下坠中看见蓝天——依旧无瑕、干净,依旧蓝得可怕。
还有他远去的、模煳的面容,那只用力伸出的手,还有被烈风撕碎的饱含痛楚的呼喊。
“阿沐,不——!!”
梦境中,裴沐的视野突然变换。她脱离了下坠的“自己”,转而悬浮在空中,俯视着下坠的女人。
这个人……确实有一张和裴沐一模一样的脸。
她也凝视着裴沐,彷佛穿透梦境,也看见了她。这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十分平静,像是难过到了极致也就不再难过。
她们在梦中对视。
那个人弯起唇角,平静地说:“当女人真不值得。可以的话,别当了吧。”
你是谁,他又是谁?你被骗了?发生了什么?裴沐有一连串的疑问。
但梦境不会给出所有的前因后果,甚至真实与虚妄也界限模煳。
所以……
她醒了。
……
裴沐睁开眼。
略有些模煳的视野中,映出漫天繁星。
她正躺在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上,四周是空旷的原野。火光在夜风里摇曳,但所发出的亮光远远不足以与星河媲美。
星河壮丽,如天瀑流下。
“……果然是梦。”裴沐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懒洋洋地打个呵欠。
她睡着了,而且已经把身下的岩石睡得很温暖。
“阿沐,你又在占卜的时候睡着了!”
一道不满的女声乘着夜风而来。
裴沐动作一僵,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熟练地表达出一种沉痛而后悔、下定决心痛改前非的情绪。
她坐直身体,扭过头,真诚地忏悔:“我错了,对不起,我不应该在占卜的时候睡觉,睡觉也不应该睡得这么熟,睡得这么熟也不应该睡得这么久……”
——砰。
一杆系着绒羽的石枪擦着裴沐坐着的石头,狠狠嵌入地面,还在夜色中溅出了一串火花。
裴沐立即闭嘴。
她盯着距离自己很近的枪杆,叹道:“不愧是子燕部最有天赋的战士,这投枪之威不可小视,必定能一枪杀死一头熊。”
来人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说:“而你裴沐,不愧是子燕部最没天赋的祭司,占星就从来没有成功过。”
“能煳弄过去就行啦。这大荒部落、祭司繁多,又有几个能占星成功?”裴沐毫无羞愧之色,反而得意洋洋,“煳弄煳弄、能装神弄鬼就行,所以我就适合躺着‘占星’。”
“总归我能赢了打架不就好?”
“你还得意上了!不过也是,除却占卜以外,你倒确实是一等一的战士。”对方又哼了一声,这一回却带着明显的笑音。
看她笑了,裴沐也就笑了。她盘腿坐在石头上,挥手说:“阿蝉,来坐。”
妫蝉走过来,长靴踏过沾着露水的草尖,又敏捷地带着其人一跃而上,稳稳坐在了裴沐边上。
今年二十岁的妫蝉,有一张并不十分漂亮却生气蓬勃的脸,机敏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让她看上去好似山林中娇小又敏捷的花豹。而她也的确是一名出色的战士和部落首领。
而反观裴沐……
几乎没有人能忽视那张漂亮的、雌雄莫辨的脸。墨玉般光润浓黑的发丝略带些卷,懒散地垂在小巧的脸旁;象牙般白皙细腻的肌肤好像凝固的膏脂,又像溪水蜿蜒时的柔和流畅。但在这柔和的脸上,眉眼和鼻梁的线条又像山脉起伏般清爽利落,令她多了几许凛然锐利之意。
锋锐与柔和——这种隐约的矛盾气质,令她的美丽更加具备冲击性,令人难以忘怀。
这位子燕部唯一的祭司,纵然发丝凌乱,也没有穿戴祭司独有的装饰物,却仍像夜空下的火焰,或落在地面的星星,流转着不可忽视的光华。
妫蝉就不能忽视。
她双手撑着岩石,看一会儿星星,又去看裴沐。纵然两人一起长大,亲密相处了十余年,她仍会忍不住盯着裴沐的脸发呆。
只不过,以往她是纯粹欢喜地看着玩伴的脸,觉得比春夏繁花更好看,此时她却满腹担忧。
“阿沐,”过了一会儿,她终究迟疑道,“你……你还是离开吧。我怕你被他们发现真实身份,那……”
妫蝉终于忍不住吐露忧思。
裴沐假装听不懂。
“什么真实身份?”她一本正经,“我是子燕部最尊贵最光荣的祭司,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
“阿沐!”妫蝉恼了,“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祭司只能由男子担任,你十多年来隐瞒身份,已经冒了极大的危险,何况往后……”
她的声音消失在夜风中。
因为裴沐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微笑道:“阿蝉,小心被旁人听见。”
一时间,只有星河在无声地倾倒,像静谧而缓慢的河流。
裴沐是女子,也是子燕部唯一的祭司。
按照大荒的惯例,祭司只能由男子担任。人们坚信,如果由女子担任祭司,将引来可怕的灭顶之灾。
如果裴沐的身份泄露,且不说子燕部中的人会如何反应,就是周围的大小部落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很可能以此为由,将一切灾难与不幸都归咎于裴沐,进而发动战争。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子燕部的安全,裴沐必须是男子。
问题在于,最近出了一些变故,可能导致裴沐的身份暴露。
妫蝉不得不担忧又愧疚。因为她深知,裴沐是因为她和父亲,才隐瞒身份,十余年如一日地担起祭司的职责。
“阿沐,无论是阿父还是我,都不曾想过叫你一辈子伪装……我们总以为,很快就能找到新的祭司,然后你就不必再这么小心翼翼。”
女子长叹一声,英气勃勃的眉眼显露出一种忧郁之情。她黯然道:“可子燕部太弱小,迟迟不能诞生下一位祭司,也没有能力让其他祭司加入我们。直到现在,我们又要去……”
“阿沐,都是我们对不住你。”
“什么话?”裴沐打断了她。
她伸出手,用力地揽住妫蝉的肩,眼中笑意如青山秀水般清爽明澈,叫人不觉要相信她所说的话。
“你们哪来对不住?我无父无母,被先首领捡回来才有个家。在子燕部,人人都待我好,我过得开心快活得很。”她笑眯眯的,轻快地拍了拍好友的肩,“我就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别为我担心。”
裴沐的话说得真心实意。
当今世界被称为“大荒”。人类聚居为部落,合力抵抗饥饿与危险。人、妖、凶兽在世上共存,也分享着对天上神灵的敬畏。人们祭天祈福,希望得到神祇的庇佑与指示。
祭司就是沟通神祇之人。
不过对部落而言,祭司真正的作用在于养育神木——建木枝条。
建木枝条外表和桃木无异,但它具备一种玄妙的能力:如果一个部落能养育建木,妖鬼、凶兽就不会在夜晚袭击这里。
唯有能够养育建木的人,才有资格被视为祭司。
而十五年以来,子燕部中能够养育建木的人只有裴沐。
作为唯一的祭司,她在子燕部地位尊崇,几乎没有被人窥探身份的担忧。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因为独木难支,子燕部已经决定投奔大荒东部最强大的一个部族。
部族融合后,裴沐必然要听大部指挥,不得不与更多人接触……这样一来,她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
所以妫蝉觉得她离开子燕部更好。
说到底,以裴沐的能力,在大荒生存完全绰绰有余。
可裴沐坚持说:“我不能丢下你们。子燕部是我的家,这里的人就是我的亲人。而且,要是我走了,你们怎么解释祭司突然失踪?肯定会被大部责怪的!”
“阿蝉,你别担心了。这么多年我都来了,还怕什么?况且我活得很开心,很愿意就这么一直下去。”
要裴沐说,只不过是女扮男装罢了!她只需要给小树苗浇浇水、说说话,就能吃穿不愁、人人尊敬喜爱,用占星的时间睡觉都可以,这是多么轻松惬意的人生?
而且,扮作男子还更自在,起码没人催着她为了部落壮大而多多生育。
裴沐笑得轻松,妫蝉却依旧神色凝重,还把两条浓密的眉毛皱得更紧。
“但是万一,”她压低声音,“万一被大部发现了,你怎么办?”
裴沐不以为意,只懒道:“怕什么?没人会发现的。”
“你哪里来的信心?”妫蝉看她一副不上心的懒散样子就来气,“阿沐你长得这般好看,万一给哪个胆子大的拖去摸几下,不就看出来了!”
摸几下……?
裴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讪讪道:“祭司身份贵重,谁这般无聊?”
“又不是没有。”妫蝉哼了一声,“你这样好看,总难免遇见不长眼睛、色胆包天的,又不是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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