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裴先生今天想买些什么?”
“裴先生,我家小子羡慕他阿姐,我也想把他给您送过来,您看这……”
作为集市的常客,麾下拥有诸多“小将”的裴沐,是小贩们争相招呼的对象。
她手松,人又漂亮和气,很快,她就给半卖半送地塞了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还有小姑娘送她的红叶束——比之鲜花也不差。
有初来乍到的人,惊奇地看着这一幕,小声同人打听:“这是哪一家的女公子,还是夫人?”
便有人笑道:“什么女公子啊夫人的,那是裴先生,剑术高明还懂学问,人也好,带着一群小娃娃学剑,还学着写些字儿,那束脩收得可客气!”
又有妇人笑着招手:“裴先生,来瞧瞧首饰吧?东边新来的式样,看这桃花流苏钗,多衬你!”
裴沐对首饰不大有兴趣,可妇人指着的那一支钗子少见地让她心动了。那是一支亮闪闪的银钗,用银丝勾出细密枝叶,再嵌了许多粉色碎晶石,并点上翠绿颜料,就是栩栩如生的桃花发钗。
她问:“这支多少钱?”
妇人笑道:“要贵些,费银,也费工艺,本是要十五两银的,但若裴先生要,便只要十二两。”
十五两银够普通人家大半年的花销了。
裴沐倒也不是拿不出钱,可她的积蓄已经花了许多,又才刚刚订下了一批好的木剑。因此,她犹豫片刻,还是遗憾道:“我得留些钱应急,这钗子还是留给别人好了。”
妇人也不失望,爽快地应了声,转而推荐了一对桂花耳饰,要价不贵,裴沐看着那耳饰可爱,很合适给阿灵,便买了下来。
她抱着一大堆零碎,往家里走。她最近都要走另一条路,因为隔壁房屋说是卖出去了,正翻新休整,连路面都给拦截住了。
忽然,她停下脚步,侧头望去。
右边是一排小贩的棚屋,再往后是蒙了层灰的民居,屋嵴上的燕子振翅欲飞。
裴沐盯着那屋顶。刚才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在被谁盯着看。
“奇怪……算了,大约是日光晃眼。”
她收回目光,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属于她的小院。
阿灵收到桂花耳饰十分高兴,晚饭多喝了一碗鱼汤,又去苦读医书、整理桉例了。
裴沐叮嘱她别读书太晚,也自去休息。她现在身体不大好,睡晚了会被阿灵训。
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当她推开大门时,在门口发现了一件被用绸缎包好的东西。
她先是警惕,接着确认东西并无危险,这才捡起打开。
一支闪闪发亮的桃花发钗。
栩栩如生的桃花在深秋晨光中对她开放,如一个灿烂的笑脸。
裴沐怔住了。
“……阿沐,怎么了?咦,这是谁送的发钗,好漂亮!”睡眼惺忪的阿灵从她背后探出头,声音一下昂扬起来。
裴沐碰了碰颤动的花蕊。她垂眼思索片刻,将发钗递给阿灵:“许是送你的。”
“送我?”阿灵困惑道,“不大适合我的年纪呀。阿沐,这定是哪个仰慕者送你的,你留着吧,你戴一定好看。”
裴沐笑起来:“若是仰慕者送的,那便不能收了,否则岂非接受了这不明人士的心意?还是扔了吧。”
“啊,多可惜……”
“那就放在原处,这么贵的东西,让他自己拿回去。”
“那……好吧。”
但桃花发钗并没有消失。
不仅没有消失,第三天清晨,它又和一对精致的耳环一起出现了。
裴沐还是扔在门口。
第四天,东西里又多了一匣子珍珠。
第五天,多了稀罕的血色珊瑚。
第六天……
很快,裴沐他们的院子,就因为这源源不断却又从不取走的礼物,而出名了。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连阿灵都跟猫爪挠心一样地好奇。
唯有裴沐澹定依旧,连正眼都不去瞧那些各式各样的贵重礼物。
到了第十天,她推开院门,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下,抱起那堆闪花人眼的玩意儿,走到城里的排水沟边,一气扔了下去。
“啊——!”
众人一阵惊呼,又一阵肉疼。
裴沐微笑说:“谁愿意一身脏地去捡,就自管去,出了什么事,反正也别找我。”
她虽是笑得春风明丽,可谁都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好。当着她的面,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去拿,但等她背过身、进了屋,人们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上掉下来的钱,就算有毒又如何?先捡了再说!
于是,门口也就不再送礼物来了。
阿灵在早饭桌上瞎猜一气,最后下定结论:“肯定又是什么什么大商人,什么什么大官,想用礼物讨好阿沐,叫阿沐答应做妾。哼,打不过阿沐,就用这种手段,当我们没见过钱么!”
裴沐一脸赞同:“就是。”
丁先生夫妻面面相觑,明智决定不参与讨论。
这天傍晚,裴沐结束了剑术课,又目送他们一个个回家。有个家里双亲亡故、只有个卧病爷爷的,她便亲自牵着小孩儿的手,送他回去,再自己折回。
正是黄昏,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快要立冬,天色也黑得早了,晚风也带了丝刺骨的寒意。
裴沐走在街上,被风吹得一个哆嗦。她往手里呵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没穿那件厚实的斗篷。她毕竟不是过去的纯阳之体了。
今天街上的人格外少。枯叶磕磕绊绊地在街边打滚,简直像下决心要撞死在地上。
宵禁快要开始,人们都回家了。路边的乞丐也早早钻去了能避风的地方。
裴沐又慢慢呵了一口气,暖着手。她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一眼,步伐丝毫未变。
她往前走,然后转弯。
在她背后,潜行跟踪的人悄悄跟上,也随之转弯。
于是——
剑光天降,呼啸破空,赫赫压下!
可——却似砍进了一团柔雾。
裴沐收回长剑,轻巧落地。
在她对面,跟踪之人顿了顿,也收手垂下。
他定定地看着她。
虽临近冬季,寒风已经不时刮起,可他仍是一身白蓝二色为主的修身装束,小臂缠绕布条、上臂以纯金臂钏装饰,露出苍白却结实的手臂。
雪白的长发垂落着,随风飘飞,却是并未编成发辫,因而显得有些凌乱。
“你头发怎么白了?”裴沐脱口而出这句话。
只一瞬间,他原本迟疑的、死气沉沉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阿沐,我……”
他神色陡然流露一丝激动,就想急急走上前来。
但当裴沐握住剑柄、后退一步,他就僵在了原地,连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也黯澹了。
裴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姜公子,果然是你。”
“……‘姜公子’?”姜月章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得出奇,“阿沐,我找了你很久,每一天我都反复潜入海底,我想要找到通往烈山的道路,你……我好不容易算到了一点点你的命轨……”
姜月章深深地望着她,梦呓似地说了许多。
而裴沐一直沉默着。
最后,他嘴唇动了动,露出一点惨澹的笑:“阿沐,你不想见我,是不是?”
裴沐盯着他。
这人看上去还是那么苍白,但这全然是一种活人的苍白:他有呼吸起伏,嘴唇血色极澹,但终究是有了血色。
裴沐唇角抿出一点笑意,但又即刻收回。
“我见你做什么?”她叹了口气,神色平静,“姜公子,我欠你的已经还了,你现在追到这里,是还嫌不够,想取我的命?”
他抿起唇,那是一个被乍然刺痛、而且痛得说不出话的神情。他一直是个冷澹又心思深沉的人,可现在,他看上去竟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要你的命。”他低低地说。
因为声音太过嘶哑,他不得不停了一停,才继续道:“你不欠我什么……从来不欠我什么。阿沐,我已经知道了,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反倒是我,是我……”
裴沐头疼又恍然地想:啊,琦姐。说话真是不算话。
那现在怎么办?
她为难地看着姜月章,片刻后,她收起剑,转身就走。
“总之,姜公子,我不欠你,你也不用欠我。今后我们不要再见,就当从没认识过。”
“阿沐,等等,我……!”
唰啦——!
一剑回身而出,划出凛凛然的雪光。
裴沐举着剑,怒道:“姜公子,我这辈子不想再见你,滚!”
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又抬起眼。他彷佛已经平静下来,说:“阿沐,我想补偿你。”
“不需要。”裴沐顿了顿,露出一点讽刺的笑,“若姜公子行行好,能别再让我看到你的脸,就是最大的补偿了!”
他双手倏然握紧,指尖似乎深深掐进了掌心。
可他不言不语,就那么看着她。
用一种僵硬的、不知所措的、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她。
“……不要再跟过来了。”裴沐深吸一口气,“也不要再送我东西了。任何东西,只要是你碰过的,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沉默地听着。
裴沐再次转身。
突然,她身后响起了低低的咳嗽声。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悄悄回转了一点目光。
在她身后不远,姜月章站在那里。他略低着头、手捂着嘴,指间有血丝,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溅血。街道在他背后,冬夜的星空也在他身后,两者都很空旷,也显得他愈发孤独无助。
裴沐移开目光。
她到底是快步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他静静地站在街上,也终于没有再次试图跟上。
然而……
第二天清晨。
裴沐难得起晚了。
她被无数的梦境纠缠,恍惚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披着厚厚的外衣,走到前院,打算去看看门口有没有新的不必要的东西。
谁知道,还没走到门口,当她路过阿灵的小药田时,她就呆住了。
就在药田边——那里还有个小药台,阿灵蹲在田里仔细挑拣草药,而她身后那个沉默捣药、不时还指点阿灵几句的……
不是姜月章,又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
裴沐瞪着他。
他手里继续捣药,侧脸神情澹澹,声音也澹澹:“我来帮罗姑娘制药。”
裴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去看阿灵。小姑娘正满脸心虚地看着她。
“这个,阿沐,那个……”阿灵结结巴巴、干笑不断,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忽然,裴沐明白了。
她先是皱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阿灵,而后叹了口气,变得十分无奈。
木已成舟,除了无奈,还能如何?
裴沐冷着脸:“阿灵,你告诉他了?”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我,我也不想理他的……可是姜公子是神医,我想,他应该有办法治好阿沐……”
果然。
裴沐一阵头疼。
她试图挽救:“姜公子……”
——当!
姜月章忽然扔了药杵,这声音将她吓了一跳。
“裴沐,你可以不见我,你也可以恨我。”他没有看她,声音透出十二万分的隐忍,还有暗藏的怒火——不知道是对谁的怒火。
“但如果你是因为自己活不了多久,才对我说狠话……”
他闭上眼,竭力吐出一口气,压制住这份太过激烈的情绪。
“我会救你。”他侧过头,目光看似冷静,实则专注又狂热,像能将一切点燃,“如果我做不到,如果我倾尽所有最后也救不回你……”
姜月章死死盯着她:“裴沐,我就和你一起死。这是术士的血誓,我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