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青年茫然地看着她。他现在不光是比月光更苍白了,还比月光更轻盈、更虚幻;那淡淡的银光落在他雪色长发上,像一场雪,随时会将他掩埋。
慢慢地,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好似凄楚至极,却又像终于看清事实、彻底绝望后,才会有的死水般的安心。
“好,我知道了。”他轻声说,“阿沐,我不会再让你这样紧张,你别怕……”
他顿了顿,低低重复:“你别怕。”
那声音分明低沉平静,但听上去……
……却像他快哭了一样。
……
打那之后,除了必要的问诊,姜月章就不大出现在她面前了。
就连药膳,也是做好之后叫别人送来。
他最多只远远看她一眼。
近来,为了避免邻里闲话,他换下来那身西南风情的服饰,改成了中原样式的白衣宽袖。一头长发半盘,只挽了一根黑檀木发簪。
风一吹,他的衣袖与长发一起纷飞,好似传说里的天神凌空飞去。
唯有五日一次的针灸,他不放心交给别人,便依然自己亲自操作。只有这时候,他才会费点心,重新将头发编成长辫、放在身后,再用极细的金针,专心致志地为她点穴。
冬季将要过去,春日即将到来,但朝云城属北方,天气依旧寒冷,风也仍然刺骨。
唯独裴沐的院子里暖融融的,房里更是舒适,便是开了窗,再只穿一件单衣,都不觉得凉。
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每当针灸时,除了他本人的影子,他都安静得宛如并不存在。
过去,裴沐都不大和他说话。
这一天,她却有点起了别的心思。
“姜公子。”
针灸完后,她仍是趴着,只侧个头,抱着枕头,看他静静整理药箱。听她叫他,他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头嗯了一声。已经尽力淡漠了,却还是透出一点温柔,就像这屋内的暖风。
“听阿灵说,你们研究的那一味药需要用一种罕见的草药,得去西南的山里才找得到。”裴沐问,“你们都要去?”
“是焚霜草,恰巧在我过去隐居的地方。”姜月章淡淡说完,又犹豫一下,还是没忍住,安慰道,“你等些时日,我很快就将阿灵带回来,不会有危险。”
裴沐笑起来:“不,我是说,我也要去。”
他一怔,旋即皱眉:“不行,你的身体……”
“我又不是什么下不了床的柔弱病人。”裴沐不在意道,“在朝云待了大半年,我也有些腻味了。去西南走一走,正好开阔心情。”
姜月章还是不同意,但他的不同意也好、不高兴也好,在裴沐面前向来是不管用的。
所以,他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但同意归同意,他却陡然如临大敌起来。似乎原本是打算轻装简行的,一旦确认裴沐要去,他就又是布置车架、又是打点行装,药材带了一大堆,连食材都不放过。
阿灵偷偷跟她说:“光是锅,师父就带了三口——三口!说一个熬汤,一个熬粥,还有一个就用来单独煮熟肉食,将血沫撇去,才有风味!”
小姑娘心有余悸,拍着心口:“阿沐,我觉得师父疯了。”
裴沐忍来忍去,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他那个人就是这样,真想要做什么事,就挺疯的。”
阿灵歪头瞧她,一直瞧得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阿灵,你看什么?”
小姑娘慢吞吞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之后,他们三人便乘车往西南而去。
开了春,天气回暖,处处积雪融化,河里的冰也浮浮沉沉。一些人在河边捉鱼,笑闹起来,颇为热闹。
到出了城,再渐行渐远,属于人类的热闹少了,属于自然的热闹就多了。
裴沐有心想要自己走走玩玩,却被姜月章勒令待在车里。她也不跟他争,就趁他做饭不注意时,偷偷跑出去玩。
姜月章被她搞得大为头痛,可又不忍心说,就去训阿灵。
次数一多,小姑娘就哀怨起来:“下次再也不跟你们一起出门了!”
可说归说,她其实也跟姜月章一条心。这两个都是医者,自然觉得裴沐这个“病人”要妥妥帖帖、安安分分,这才是个好病人。
虽然一路走走停停,但有术士的力量作用,到了桃花开盛、樱桃花也进入最好花期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西南。
西南向来被视为未开化之地,有几个小国,大多却是山里的村寨。他们的服饰同姜月章以前穿惯的那套风格类似,看着豪爽而健美。
到了西南,姜月章自己也换回了那套服饰。
阿灵作为纯正的中原人,心里很觉得这是“有伤风化”,可又碍于师徒名分,不敢僭越,就默默和姜月章保持了距离,也不多看他,大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气节。
裴沐偷偷笑她半天,可小姑娘振振有词:“我都十一岁了,虚岁都十二了,都能定亲了,当然要避嫌的!”
裴沐笑个不停:“他的年纪,都能当你父亲了!”
姜月章比裴沐大了十一岁,若忽略他死亡八年、时间停滞的事实,算他三十六岁,的确是能做阿灵的父亲了。
小姑娘一听,很不服气,不假思索道:“师父怎么能是我父亲?那这么说,阿沐莫非算我母亲?”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一怔,半晌无言。
恰恰这时,姜月章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还是清清淡淡:“吃饭了。”
车内的两人面面相觑。阿灵揪着自己的发梢,犹豫道:“阿沐,你说……师父听见没有啊?”
裴沐倒是很快淡定下来,还有心思笑她:“听见会如何?”
“听见了,我是不是就是大逆不道,背地里非议师长。”小姑娘吐吐舌头,“算啦,反正非议得也够多了!”
她想开了,高高兴兴跳下车,又伸手来扶裴沐,很有个小小医者的风范。
裴沐一手扶着车框,望着前方那个人。
青年长辫垂下,背对她在小溪边忙碌着什么。他手臂赤礻果,原本缠在小臂上的绷带没了,露出一些青色的纹身图腾;腰腹细而结实,背部有漂亮的沟壑。
一切都和他们最初的旅程一样,连他腰间的金链装饰也差不多。
裴沐看了好半天,看到阿灵轻咳几声,小声提醒:“阿沐,阿沐,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我觉得师父都被你看得僵住了,不敢转身。”
的确,青年站在河边的背影是有几分不自在。
裴沐摸了摸下巴,忽的笑眯眯起来:“还缺点东西。”
“……缺?”阿灵糊涂了,“缺什么,调料么?”
裴沐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却是并未回答。
“吃饭吧。”她拉着阿灵,步伐轻快地走了过去。
……
采集焚霜草的过程十分顺利,不像当地各种传闻一样,充满危险。
不过,这也可能是由于……采集的人是姜月章的缘故。
焚霜草长在高高的悬崖边,常伴有一种危险的妖兽——丹腹妖蟒。这种蟒蛇体型娇小却迅捷如电,还素有狡猾之名。它们通常五到十条结为一群,以焚霜草为食,会消灭一切试图靠近焚霜草的生灵。
姜月章打算采摘九十株焚霜草——其实只用得上十来株,但他总是想万无一失、有备无患。
结果,几座山头的悬崖上都多了几排烤蛇干。他还特意带了几条下来,来阿灵惊悚的目光下,来问裴沐要不要尝尝蛇羹。
他刻意站得远一些,手里拎着长长的蛇,那蛇还没死透,不时一弹一弹。
裴沐也有点发愣:“怎么没死?”
青年异常淡定:“新鲜才好吃,且药力最强。这是那一群里的头领,焚霜草吃得最多,也最补。”
“哦,那就,”裴沐眨眨眼,“吃呗。”
他点点头,走开去处理了。虽然什么都没多说,但那背影看着有些高兴。
这天晚上的蛇羹果然滑嫩软糯,还加了西南特有的香料,吃得阿灵都忘记了害怕。裴沐安安静静地吃,抬眼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看,目光隔了飘飞的火花,有些怔怔,像在怀念什么,渐渐便露出一点恍惚的笑意。
裴沐问:“你怎么不吃?”
他呆了呆,先是低头去握勺子,然后又忽然抬头;“阿沐,你……”
却又停下了。
裴沐耐心地等着,看橙红的火光映在他雪白的头发上,还有他背后那些黑沉沉的山脉轮廓,以及朦胧的星空。
姜月章也望着她,露出一点清浅的笑。他问:“这附近有一种琥珀蜜蜂,酿的蜜很好,还总在紫蝶兰附近——现在正是花期。明天……你想去看看么?”
阿灵缩在边上,一点点捂住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裴沐抿了抿唇。
“……好啊。”
她低下头,也微笑起来。
可惜,第二天是个雨天。
他们借住在一个曾受过姜月章恩惠的村寨里,倒是并不担心淋雨。不过,当裴沐咬着刷牙的青柳条、到处找她装水的陶杯时,她碰巧看见姜月章站在门口。
他望着天空,神色竟像有些忧郁,口中还喃喃:“我竟然忘记观测气象……”
看着懊恼不已。
裴沐没忍住,噗嗤笑了,差点把嘴里的柳条咬碎。
总之,那一整天,姜月章都显得兴致不高、心情不佳,连带都不大有兴趣教阿灵。
不过,小姑娘也不在乎。她在村寨里跟当地的小孩儿交上了朋友,今天正好去人家家里玩。
裴沐在房里走来走去,发现姜月章一直蔫蔫地坐在廊边。他们住的是高脚竹楼,从廊边望出去,便是一片云雾霭霭、青山隐隐。
他懊恼又不肯说出来的模样,实在很有趣。而更有趣的是,当裴沐试着走近两步,他还会自发地挪一挪,避免她挨他太近。
而每次挪一挪之后,他看着就更沮丧了。
裴沐试了几次之后,跑回房间,抱着被子一通狂笑。
而后,她就探出头:“姜月章,姜月章!”
他倏然起身,扭头看来,雪白的发辫在阴沉的光线里划出一个亮色的弧度。
“你来!”裴沐招手。
他迟疑片刻,走过来,又谨慎地停在门外。还是裴沐催促几声,他才走进她房里。
人虽然是进来了,却很守规矩地站在中间,负手而立,身姿笔挺,俨然是随时准备被赶走的姿态。
裴沐忍不住又笑。她坐在桌边,拍了拍桌上的酒壶:“来,陪我喝酒。”
姜月章一愣,蹙眉道:“不行,酒还是……”
可裴沐已经倒了一杯,顾自一口咽下。
青年一噎,浅灰色的长眉蹙得更紧。他想要上前,又犹豫,可这一犹豫,裴沐就已是第二杯酒下肚。
这下,他再顾不上其他,压着怒火走来,伸手夺她酒壶:“胡闹!饮酒多少伤身……!”
裴沐拉住了他的手腕。
室内忽然很安静,姜月章的动作也停滞了。
裴沐抓着他的手腕,呼吸有点急促——紧张的。但她忍着这种心跳加快的不适感,仍旧固执地抓着他。
“我想了很久。”她说,“虽然你和阿灵那样努力,也不肯对我说清实情,可我究竟能活多少年,还是说不准,是不是?”
他的身体结结实实一颤,手里的酒壶当啷落地。一瞬间,他露出狼狈之色,矢口否认:“不,我一定……”
“没关系。”裴沐用力抓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来,“既然我活多久是一件说不好的事,那就将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我想……姜月章,我面对你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紧张,也会不安。”
“但是……”她深吸一口气,在他有些颤抖的目光下,她试着靠近过去,慢慢抱住他。她先是环着他的腰,过了会儿再将脸贴上他的肩颈,再过一会儿,她搂住他的脖子,试着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姜月章一动不动——一动也不敢动。他甚至不敢拥抱她,只能任由她动作。
“但是,我想试一试……我想试着重新相信你。”
裴沐闭上眼,开始吻他唇角。她在这里辗转许久,停留许久。
“这么多年,我还是只爱过你一个人。”她轻轻笑起来,有点感慨,也有点认命,“既然这样,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当我还能看见你的时候,我想试着……和你在一起。”
她终于做好了足够的准备,鼓起勇气,克服身体本能的微微颤抖和绷紧,想要去吻他。
但是顷刻间,他的吻已经降临。
比之记忆中任何一个吻都不同,他已经隐忍太久、绝望太久,骤然爆发之际,所有的感情、渴望、不可置信、欣喜若狂……还有那淡淡的绝望和悲哀,都凝聚在这个吻里。
不止是吻。
当他竭力安抚她身躯的颤抖时,渐渐地,这就不再只是个吻。
咔哒——
窗户关了,门也关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
裴沐一直觉得他的性格太隐忍,但这一次,她发觉隐忍的成了自己。
但她越忍,他就越不想让她忍。骤雨成了缠绵,最后又化作无边无际的痴缠。他将所有的狂热都在她耳边吐露,反反复复地没个完。
作为医者,他对人体了解太多,搞得裴沐都快后悔了。
所以,当他试着问:“我们回朝云城就成亲好不好?”
她木着脸:“不好。”
他的回答是又一个吻,再用拥抱和体温重新将她淹没。
“……成亲,成亲成亲……”
他才低低地笑起来,有点得意,更多却是万分的满足和痴意。
“阿沐,”他抓起她的手,轻吻一下,“我的小姑娘。”
“我永远的、唯一的……心爱的小姑娘。”
……
五年后,也就是扶桑历二百五十三年,朝云城里办了一场葬礼。
自那之后,便没人再见过那位风华绝代的白发医者。
有人说在海边见过他,有人说在深山见过他。传说他四处行医,不收分文,明明做的是妙手仁心之事,却像幽魂似的绝望。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死气沉沉,像是渴望死亡,却又不敢主动寻死,便只能这么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又过了五六年,他的消息消失了。或许是死了。
不过那一年,朝云城里的某个陵墓,也的确被人动过。
六年后,朝云城里的罗神医名满天下。她研究出了一种珍贵灵药,能大大消除女子的弱势。
可惜,灵药贵重,唯有贵族、豪商能用。
后来,天下战乱,灵药渐渐被各国王室控制,不能够被平民所接触。
百余年后,齐国少年皇帝一统天下,结束了扶桑四百年的治世。
至此,大齐帝国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
而开国皇帝名为——姜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