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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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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回到三个小时前。

    裴沐是被敲门声唤醒的。

    她睡得迷迷糊糊, 已经忘了有姜月章这么个人,醒来乍一感觉到身边有个人体一动,把她吓了一跳,险些就要一拳揍过去。

    幸好中途又自己想起来, 硬生生收了攻势。

    攻势收了, 可手已经挥出去了。

    啪——灯开了。姜月章坐起来, 眯眼看着她,又看看她停在半空的, 露出一种有点危险的表情。

    “忘了?”他语气微凉,裹着一点不善,“想赶我?”

    裴沐哧溜坐了起来, 立即变拳为掌,在他胸膛上轻轻一拍, 故作羞涩:“讨厌, 人家就想拍拍你。”

    姜月章:……

    大师兄绷不住脸, 抿出一点笑。他的神情无奈软化, 又抬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剑意变化多,变脸也很快……肉麻。”

    裴沐立即收起娇羞表情,严肃说:“那以后不闹你了。”

    大师兄已经站起了身, 闻言背影一滞。

    “……倒也不必。”他声音有些含混, “只给我看就好。”

    她忍不住笑出声, 也跟着起身。看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半。

    门开了。

    纵然大师兄挡住了门,从传来的气息波动, 裴沐也立即认出了来人。

    她笑意一收,快步上前,硬从姜月章旁边挤了个头出去:“钟毓菀?”

    来人就是钟毓菀。

    她一袭浅鹅黄的居家长裙, 披着一件素色的外套,长发松松扎起、耳畔几缕碎发,煞白的小脸粉黛不施,更显她寡淡的五官愈发没滋没味。

    只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深深望着裴沐。

    “裴师兄,”她说,“我要跟你谈谈。”

    裴沐呵呵一笑:“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说着,她抽出右手、横过姜月章,去拉门把,想将钟毓菀拒之门外,可钟毓菀往前一扑,差点整个人趴在房门上——

    却又被无形剑气弹出去,一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

    她难堪地坐在地上,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裴沐。

    裴沐也瞪圆了眼睛:不是她!

    大师兄?

    她往旁边一瞥,只看见他目不斜视、侧颜清寒挺秀,冷灰色的碎发被睡得毛茸茸的,无辜地衬托在他的脸边。

    她差点没忍住噗嗤一笑。

    裴沐就也不解释,闲闲看着钟毓菀自己爬起来,才说:“好了,这大半夜的,万一被人看见我们拉拉扯扯,影响多不好——莫非你又要告我玷污你?”

    钟毓菀的神情沉了下去。

    她仿佛已经知道,平时攻无不克的楚楚风姿已然失效,现在无论再怎么装,那两个人也不会为她所动。

    她干脆就不装了。

    一旦褪下那层可怜的外壳,她的神色就陡然冷硬下来。清汤寡水的面容不再引人怜爱,反而显出一丝阴沉和刻薄。

    但要裴沐说,反而她这模样更加顺眼。

    钟毓菀压根儿不看大师兄,黑眼睛直直对着裴沐:“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的语气都变了,更颐指气使、理所当然。

    裴沐的回答是关门。

    但在门彻底关上之前,钟毓菀说的一句话阻止了她。

    ——“裴师兄,你不想知道你师父怎么死的吗?”

    裴沐的动作猛然停下。

    姜月章的神色也变了。他原本作壁上观,清冷中带点嘲弄,现在却眼神一冷,一边抬手按住裴沐,一边对钟毓菀道:“要说话可以,进来说。”

    他苍白修长的掌恰恰覆在裴沐的背上;钟毓菀盯了一眼。

    她眼里有一种带毒的火焰在跳动。

    “我只想跟裴师兄说话。况且,姜月章,不想看见你。”她对大师兄说,时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喜欢同性的男人?你真让我恶心。”

    哪怕是早半天,这句话都能在姜月章心中劈出惊雷、掀起惊涛骇浪。他将被重重慌乱和绝望的挣扎包裹,却又强迫自己引而不发,只以冰封雪凝般的沉默忍耐一切指责。

    但现在,他出的全部反应无非就是掀掀眼皮。

    “哦。”他说。

    裴沐咧咧嘴。看钟毓菀一脸不可相信,要不是她刚刚提了师傅的事,她应该能笑出来。

    她想了想,抽手拍拍大师兄,再将他往后轻轻一推,自己走出房间:“行,聊聊。你想去哪儿?出飞艇不行。”

    钟毓菀神色松缓一些,流露出一丝笑意。那伴随了她十多年的可怜气质又回来了;她柔柔一笑,仿佛还是当年温柔无害又柔弱可怜的钟师妹。

    “我就知道裴师兄最好了。”她轻声一句,又故意看了一眼姜月章。青年那压着冷冷怒气的模样,令她更加得意快活。

    她上来想挽裴沐,被推开了也不在意,只笑说:“裴师兄去我的房间罢。”

    裴沐盯她一眼,忽然也微微笑了:“好啊。”

    她多年男装示人,性格里的懒散和痞气培养了个十成十。此时忽地长臂一揽,将单薄的钟师妹揽在臂弯里,含笑的声音拖得很长:“有人邀请我……何乐而不为?大师兄作证啊,这可是藏花书院的钟师妹自己邀请我的。”

    她声音太大,好几个房门里都响起了窸窣的声音,显然是其他人想来察看情况。

    钟毓菀笑容一僵。

    从来都是心里有鬼的人更藏头藏尾、畏畏缩缩;钟毓菀表现得再神秘再有把握,也逃不过这一定律。

    她顾不上许多,抓起裴沐的衣袖,匆匆忙忙就往房间的方向去了。

    裴沐尚有闲心回头,对门口伫立目送的大师兄挥挥手。他也只穿了窄身的里衣,虽还是一身雪白,却显得更加烟火日常;他肯定不大高兴,忍耐着没有追上来,却又像是有点忧心忡忡。

    她比划了一个“二”,意思是二十钟她不回来,他就能来找她。

    他略瞪了她一眼,这才点点头。

    自从裴沐剑法大成,多年以来,他们不知斗法了多少次;每一回为了赢得最终胜利,两人都要千方百计揣测、预判,恨不得将对方脑子里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原本是为了击败对手而培养出的习惯,现在陡然成了难言的默契。只需要一个手势,两人就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裴沐感到了一种轻松,原本的郁郁立即散去不少。不过,她不经意地想,大师兄得知她的真性别后,反应在太平淡了。

    不愧是大师兄。

    假如情况换一换,是他现在告诉她,他其实是个女扮男装多年的女人,裴沐一定能惊掉下巴,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纠结怎么和他相处。

    她很肯定地暗暗点头:嗯,不愧是大师兄。

    走廊这一头,姜月章一直看她们转弯消失,才暗自叹了口气,回身关门。

    他重新坐回床上,却没了睡意,只好怔怔发了会儿呆。说是发呆,其实他自己都不大理得清自己在想什么。

    他努力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目光又往旁边移动,一寸寸攀爬上了床上的薄被。

    ——他们刚才睡的是两个枕头,可用的却是一床被子。

    鬼使神差地,他倒下去,睡在阿沐的枕头上。停了停,他又抱起被子,再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呼吸了几下。

    “……阿沐的香气。”

    他自言自语,语气还愣愣地:“阿沐是个女人。”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儿。

    “……阿沐也喜欢我。”

    突然,灯光昏昏的小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被什么东西闷住才能发出的气音。两张单人床上埋着的人形生物,则抱着被子、翻滚了一下,又继续把脸埋在枕头里“吭哧吭哧”。

    丢在地上的“三部曲系列”,正好摊在某一页上。上面有一句话:

    ——……恋爱期间,“崩人设”是正常现象,切勿慌张……

    ……

    钟毓菀匆匆忙忙地把裴沐拽到了自己的房间。

    很不幸地,从裴沐那里到她的房间,中途要经过张庆的房间。他下半夜里醒了,出头透个气,门一开,就看钟毓菀拉着裴沐,火急火燎地往房里冲。

    啪嗒——

    张庆里装药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一直坚信钟毓菀是受害人、裴沐是可恨的色胚的剑修少年,蓦地瞪大了眼,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你们,怎么,钟……”

    砰——!

    钟毓菀一把摔上了门。

    她已经顾不上张庆了。

    门一关,裴沐还没开口,就见钟毓菀转过身。只不过是这么短短片刻里,她眼里已经积蓄了泪水。

    噗通。

    她居然跪下了。

    “裴师兄,当年是我错了!”

    她哭了起来。哀求地、惶恐地、充满了后悔的哭声;她一边哭,一边去拉裴沐的衣服下摆。这是个很需要技巧的动作,要求是既不能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太难看,而拉人的动作也要足够轻柔,让人既感觉到她的可怜可叹,又不会被过纠缠的动作激发起防御心和逆反心。

    裴沐很正经地分析了一番这副情态。甚至于,她露出了一个笑。

    虽然是一个让人觉得颇为危险的笑。

    她蹲下来,正好能平视钟毓菀,还能用手指尖戏谑地拍一拍她的头。

    “哎哟,哭什么?”裴沐咧出一口白牙,“钟毓菀,要哭,等到明天真言水上阵的时候再哭,也不迟嘛。还能哭给其他人看看,叫人家好好同情你、为你开解,岂不美哉?”

    钟毓菀愈发哭得一对眼珠晶莹红润,哀婉可怜:“裴师兄……我真的错了。两年前是我头脑发昏,诬陷你……可也是你先拒绝的我呀!”

    她愈发凄婉起来,抽抽搭搭地说:“裴师兄,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我那么喜欢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对你倾诉衷肠,可你却,缺……”

    “我一时气不过,才这样做的。”她掩面啜泣几声,挂着泪珠的睫毛一颤,掩盖住一次眼神的流转,“况且……想来大师兄一定告诉过你,那天我的确、的确是被人……”

    她又“呜呜”哭起来。

    她在哭,裴沐在听。

    她一边听,还一边用手拍钟毓菀的头。

    这本来是个怜爱的、充满安抚的动作,可她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拍着,力道不轻不重,宛如拍一个没有生命体征的皮球。

    钟毓菀被她的拍得脑袋不住下点。她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忍受不住,可怜巴巴地抬头:“裴师兄,如果冲我撒气能让你好受一些,我,我愿意忍。”

    裴沐一挑眉:“愿意忍?”

    “只要你告诉裴有鱼,让她明天放过我、别问两年前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钟毓菀又哭了好多眼泪出来,“裴师兄,裴师兄……从小到大你最照顾我、最体谅我,你原谅过我那么多次,这一次你也原谅我吧!”

    裴沐又笑了,颇有些玩味地反问:“原谅你?”

    钟毓菀说了这么多,可对方只回短短几个字。头顶还被一下下拍着,宛如什么铁锤,一下下快要把她钉在地上、一直往下、直到打入地狱为止。

    ……压力好大。

    她双手不期然紧紧握住了。

    忽然,她用力一甩头,使劲甩开了裴沐的。

    哀求还残留在她脸上,可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已经射出了怨恨的利光。她尖利地喊叫道:“裴沐,你要不要这样——要不要这样,一副全是我对不起你的样子?你没有对不起我吗?啊?没有吗?”

    她捂着胸口,开始大喘气;激烈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沸腾。她真地怨恨着这个人,而且也真地笃信着,是裴沐对不起她。

    “你、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我一直都非常、非常憧憬你,向往你,爱慕你……你对我很好,很体贴,什么都护着我……是你骗我在先!”

    “你怎么能是个女人?”

    她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在原地顿了顿,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至今也还是为了这个事而感到荒谬。

    “……你怎么能是个女人?”

    这句话就哀婉下来了。一个字比一个字声调更低、语气更柔,最后落在哀戚的基调上。

    “裴师兄,裴沐,你知道我有多心碎吗?当我发现你衣裳口袋里有不慎遗落的‘四季丹’……我就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

    裴沐恍然大悟。

    四季丹是专门给女修用的丹药。从十岁开始,一直到二十四岁,女修需要每月都服用一粒四季丹,来温养身体。这种丹药可以在保证身体健康的前提下,断绝葵水、温养灵力,弥补了女人先天的弱势。等二十岁过后,身体发育成熟,四季丹也就不再需要。

    裴沐十岁拜入书院,一直在师父的帮助下,偷偷地服用四季丹。后来师父去世,她就一个人想办法;幸好那时候她已经是成熟的修士,能自己处理好一切事务。

    她处理四季丹向来谨慎,怎么可能“不慎遗落”,又碰巧被钟毓菀发现?

    裴沐不信,正好钟毓菀的眼神也有些飘忽。

    她突然明白了:“你居然偷我衣服?!”

    钟毓菀一下落泪,又像单纯的小女孩发脾气,又生气又可怜:“我是想帮你洗衣服……我想给你个惊喜!要是知道你这样让我心碎,我也宁愿自己没有看到!”

    她泪盈于睫。这情状比一开始更加可怜;这是一种心碎后的可怜,更有层次。

    裴沐一直喜欢看戏。书本上的,舞台上的。她敢肯定,把她人生里看过的所有戏加一块儿,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钟毓菀的演技。

    有层次的、生动自然的、能爆发也能收回的演技——不去当演员太可惜了。

    到现在,她已经能这么冷静乃至冷酷地点评钟毓菀。无论是她的眼泪、哀求、还是怨恨,都再也无法打动她。

    钟毓菀还在哭:“裴师兄……不,师姐,我对你只是因爱生恨。你原谅我吧,求求你了……”

    她哭得是真的很可怜,让人不由自主就心软。

    裴沐有些出神地想:最开始,她就是因此而格外可怜钟毓菀一些。

    她自己从小就是个很凶的人。或许是有个严厉的剑修母亲的缘故,而她又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她早早养成了争强好胜、绝不肯受气的凶狠性格。

    再加上,无论是儿时环境还是书院剑修氛围,都不算太平和乐,裴沐更养成了冲在最前线的习惯,尤其对那些柔柔软软的灵修、法修师姐妹,她更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在她心里,藏花书院的男人大多缺乏共情、呆板无趣,还特别自以为是、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女孩儿们就可爱多了;就算她们力不够,大多也很有自知之明,很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发挥所长,又不人添乱。

    钟毓菀是其中格外柔弱些的。她小时候说话细声细气,明明是长老的孙女,却好像谁说话声音大点都能把她吓着。

    裴沐也不是特别喜欢她这样性格的人,只是钟毓菀很会自来熟,又不吝于发挥自己的可怜之处;她巴巴地贴上来,裴沐也总不大好意思赶走她。

    慢慢地,两人关系也就愈发深厚。裴沐就是这样的性格,哪怕一开始不大喜欢对方,可一旦将人当成了朋友,她就愿意一门心思对人好。

    那一天……两年前,她二十四岁,也是服用四季丹的最后一年。她没有意识到钟毓菀发现了她的性别,只知道那天她匆匆来找她,红着眼睛说喜欢她、想永远跟她在一起,让裴沐娶她。

    裴沐当然拒绝了。

    接着,就发生了诬告的事。

    事情都连起来了。

    因爱生恨……

    裴沐想了一会儿。

    钟毓菀还在喋喋不休,可惜刚才她精心策划的语言,都被裴沐忽略了过去。

    “哎,钟毓菀。”她伸出手,轻轻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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