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裴沐行完了礼,天帝才摆摆手:“行了,自家的侄女,不必礼。阿沐,过来。”
这种过分的亲昵,只在裴沐小时候才出现过。
她依言上,才见天帝手心浮着一只光球;小的光球,却有无数星图变换不止。这叫“帝君之目”,是天帝用来窥测世间万物的宝物。
天帝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世界”。
“阿沐,你知道自己的命格吗?”
他的声音一层层地跌宕出去,占满了空旷的神殿。
“回帝君,臣不知。”
天帝如同自言自语:“你命属紫微第一星。这是帝王的命属。阿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裴沐心中微微一惊。不知道怎么,她忽然想起年前,族长姐姐曾几次对她的命格欲言又止。
她更小心起来:“帝君明鉴,臣并无想法,只想守护天地……”
天帝却自说自话:“你说,这天帝的位置让给你如何?与其给那可恨的神农氏,不如给我们自家人。”
裴沐当即一跪:“臣不敢,臣未曾肖想,还请帝君收回命!臣只愿镇守河山、天地永昌!”
她心里有另一个冷静的声音:有必要的时候,原来她也可以面不改色地说谎。突然更理解姜月章了。
天帝缓缓转过头。那双不该出现衰老痕迹、却分明有了好几条皱纹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片刻后,他露出一个森然的笑:“也对,毕竟阿沐是个女人。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女人能够掌控的了。”
“玩笑罢了,看沐风星君吓得。”他轻柔地说,“朕久未见到沐风星君,甚是想念。且在紫微垣待一段时间罢。”
“……臣遵旨。”
裴沐被半软禁起来。
她无法得知地面的消息,只能暗中希冀,要么天帝过段时间把她放了,要么……假如烈山最近就要动手,那希望姜月章能够帮她护好昆仑氏的人。
同时,她自己也尽力定下心神,观测紫微垣中的防卫布局。
就这么过了一年多。
对裴沐的看守日渐松弛,再过不久,她应该就能回到昆仑山。
但裴沐反而改了主意:她已经悄悄透过自己在军中的关系,拿出了几个关键岗位的领。等烈山领头起事,她就设法直接夺下紫微垣的兵力。假如顺利,说不定能兵不血刃地完任务。
沐风星君的这一生里,学到过课。早在她年之际,她就在残酷的战场上学会了最要的一课:为将者,要当断则断;太想求全,有时只会连累所有人。
结果近百年之后,她又犯了第一次踏上战场时的错误。
不,准确来说,她甚至没有犯错的机会。她只是——只是想要这样,她只是这么打算的。
但她忘了,这一战,真正指挥的人不是她。
那场神代的战争,大部分展都如她所想:神农氏联合大部分氏族,势如破竹,一路攻上紫微垣。
她顺利地拿到了部分兵马,关闭了最关键的防御法阵。
里应外合。
她站在神殿的屋檐上,已经看见了自己的部队——她看见了自己族人的旗号,甚至看清了冲在最面的是自己军中的副将。
他们一脸激动,嘴里大喊着“为星君复仇”;裴沐稍微一想,就明白姜月章可能骗她这些单纯热血的手下,说她秘密被天帝处决了,才激得那群人悲愤上头、倒戈相向。
但是……
她唯独不知道,天帝还有最后一张底牌。这张底牌,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所有的天庭军,都被种下了天帝的神术。那是名为“言出法随”的神术,能实现施术者说出口的任何一句话。
天帝无疑已经衰弱到了极点。
但他也疯狂到了极点。
在将要失败之际,他以自己的身躯、神魂为全部代价,引爆了一句神术——
——“天庭军,自裁!”
就在裴沐面前。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同僚、自己的下属……
他们纷纷将剑刃对准自己的咽喉,用力割下。
那一天,紫微垣上血流河。
她只是看着这一切。
她在困惑:她也是天庭军,为什么她没事?
然后她想起来,因为天帝猜疑她,早已剥夺了她的身份。
……阴差阳错,她这个天庭军的最高领,竟然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这一切……
“……都是我的错。”
(6)
那之后的事,并没有少值得说的。
她无法停止地想:一切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想要推翻天帝,如果不是她不够强大、不能直接取了天帝的头颅,如果不是她不够缜密、没有能探知天帝的全部底牌……
那场惨剧,本来可以避免。
她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况且天帝也死了,族长姐姐他们的仇也报了;忽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当她站在紫微垣上,从云霄之巅往下看,看见无数神灵的魂魄向下坠落。她知道他们会坠入幽冥,轮回七世,耗去全部神之后,命魂归于凡人、其余全都消散。
“阿沐。”
姜月章抓住她,恳求地说:“阿沐,这不是你的错。我也失误了。没有人想得到……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好了。”
当着他的面,她很平静。她还能伸手摸摸他的头,就像他过去对她做的那样:“月章,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你说过要当好帝君,去吧。”
他紧紧抓着她,又一点点松开。
他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衣袍,描绘星辰天地,是帝君才有的象。
临走,他匆匆留下一句:“阿沐,昆仑氏还有其他人需要你。”
她点点头。
需要……吗。她心想,可是她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天帝曾说她的命格也是帝王之相,可她肩负起了什么?难道他说得对,女人就是无法做到最好?
如果无法做到最好……
她站起来,自言自语:“那总有我能做到的事。”
她想起那天看到的魂魄坠落的场景,想起幽冥中“神灵七世而亡”的规则。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用自己全部的神,去护着尽量多的转世的亲友。也许她无法让他们复活,可她可以庇护他们,让他们转世后尽量有一段顺遂幸福的人生。
那一天,她离开了紫微垣,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给姜月章留下一封书信。她对他到一些抱歉,但归根结底,他们之间只有一段淡淡的相处,和不的几个吻。
失去她,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回到昆仑山,抽出族长当年为她打造的佩剑,剑刃送入心窝。唯有这样,她才能呼唤幽冥之主,能用神和祂完交易。
那就是……一切的起点。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姜月章会追过来。
……
幽冥,白玉井。
白衣灰发的青年站在她面前,模样和两千年前一般无二。
两千年时光,对于神灵而言不算太过漫长。
他固执地看着她:“跟我回去。”
裴沐揉了揉太阳穴。几世的记忆都存在她脑海里,每一刻都异常清晰。如果算起来,她当凡人的时间,比当沐风星君的时间更长。
“月章……如果我转世,你还会跟着我吗?”
他神情紧绷,缓缓点头,但紧接着,他又十分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他声音发涩,“阿沐,我应该……不会再追着你了。”
她微笑起来:“你早该这样做了。”
“……不,你不明白。”他捂住半张脸,长睫上一滴悬而未落的水珠,“一直到这一世之,我都是决定要一直跟着你。你不明白。你问过我,为什么对你这么执著,现在我能告诉你。”
“当年我从来不知道被人在乎是什么滋味,烈山留给我的只有沉的责任,是你让我懂得血肉之躯该有的滋味。”
他深呼吸,声音略略发颤,却露出一点苍凉的笑意:“有人曾告诉我,一个人曾有过什么缺憾,后来就会不停去弥补……阿沐,失去你太痛了,痛得让我宁愿丢下全部的责任。”
裴沐抬起手,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泪,低声说:“但现在不一样了,是不是?”
他几乎是茫然地看着她,眼圈一点点红了。他艰难地、缓慢地,却的确是——点了点头。
“……你治好了我。”他压着一点呜咽,轻轻抓住她的手,“我曾经……只是作为神农氏的一员,而去不停地努力,但现在,我可以为一个完整的人……去选择承担责任。”
裴沐动了动,想抽出手,但他立即紧紧抓住,眼神惶恐。
“阿沐,跟我回去吧。我想让你跟我回去。”他闭上眼,掩盖住那一点绝望,“但是,和两千年前不一样了……如果你真的坚持,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会遵从你的意愿。”
裴沐有些怔怔。
忽然,她禁不住笑起来,到底用力抽出手,反复摸他的头:“明明你一直比我大,可到现在,我才有种你长大了的觉。”
“我也没说不跟你回去啊。”她一直用的都是“如果”、“假如”,不是么。
“……!”
姜月章猛地睁开眼。他发怔的模样,真是有些傻。
裴沐伸出一只手,掰着手指算了算:“阿蝉、阿灵、衡烟、太后……还有人。当年我想要护着的人,有的我护住了,有的护住了我,还有一些人,我们一起做了事。”
她停了停,失笑,“真奇怪,两千年前转世的时候,我只觉得心如死灰……但一世一世地下来,我真的帮助了人,是不是?现在想起那句‘女人当不了帝君’,我只想发笑。”
姜月章傻乎乎地看着她。
她从没想过,这张清寒冷峻的面容,有一天也能用“傻乎乎”来形容。
裴沐干脆用双手捧住他的脸,还扯了一下他的脸颊:“发什么呆?走了,我不投井了。当年的事,我仍然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
他眉头一动:“阿沐……”
她摇摇头,捂住他的嘴唇:“但是,我已经学会和自己和解了。我要向走,要带着这几世积累下来的经验,去做更多的事。更重要的是……”
她抬头望着苍穹;无数灵魂坠落,开启新一次轮回。
“我也想看看,这个被我们影响的人世,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后……会是什么样。”
他屏住呼吸。
再一点点放松开。
他试探着靠过来,最后终于开始吻她。
“一起回去吧。”
……
“我突然有个想法。”
“阿沐?”
“既然我有命格……你觉得,我也当个帝君试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