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当赵元璟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从主动沦为被动,只好割让颍川赵氏的势力,跟陈崇绪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而代元熙在这过程中,也逐渐感觉到一切慢慢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起于卑贱,平生跌打磕碰,所做一切不过情势所迫,年过半百也少有停下来想想的时候。今夜他登高望远,美人在怀,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一直以来想要的,是有尊严地活着,不再需要担忧明天的吃穿,再进一步功成名就,位极人臣。至今西南水陆转运权柄在握,想要什么无不触手可及,是年少从不敢想之事。
而陈崇绪的野心,比他想象的大得多。四十年前那个被赶出知本堂大宅时咽下了满腹血水的孩子,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止是富贵荣华。他的武功不知从何处习得,邪门得很,且近年来不但没有随着年纪增长逐渐心气平和,反倒频增杀孽,连下人无心之失,也会引得重刑加身,性命不保。其他人下海不过图个生计,最多如王福山之流想要借此升官发财,而陈崇绪单单是享受掌握众人生死的快感,一如他乐于见到众生哭泣与恐惧。
代元熙在自己一处私宅中放置了记有这些年所有大事的卷宗。
他自认不是什么高尚的人,更不是什么真的有本事的人,无非时事造人,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富贵安逸,大权在握,忽然意识到世人皆苦,这份苦中或许还有他的推波助澜。尽管,他也不是只给百姓带去了苦难,水陆通衢、盐铁繁荣、商埠林立,此皆为印在朝廷文书上的白纸黑字的嘉许。若非走私,这西南群山连绵中大部分的村庄和城镇,都仍过着闭塞贫瘠的生活。
可他毕竟与陈崇绪拜过把子,混过道的都知道这拜把子的分量,背后使刀子的事,他代元熙做不出来。是故他鬼使神差地整理了这份卷宗,却又将其藏了起来。他安慰自己想,就当做日志随便写写也罢,等有一日陈崇绪和过命兄弟们都故去,子孙再将其公之于众不迟。
……
代元熙忽然隐隐觉得今日的梦不同寻常。往日他就算回忆昔年岁月,也断然不会如此事无巨细地历数点滴。而且做梦时总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循循善诱,辅助他将潜藏的记忆都一一挖掘出来……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思维挣扎起来,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往日守口如瓶的秘密像是泄洪一般往外倾倒,落入不知何方的深渊。
他浑身颤栗起来,手脚发麻,愈发觉得浑身都被一只大手钳住,对上她惊惶不安的眼神时,眸中霎时布满阴狠的红丝:“是你做的?”
“元郎说什么?我……我不知道啊!”小朱氏被他狠狠掼到一边,顾不得喊痛,惶然大叫道。
她是全然不会武功的一朵娇花。代元熙慢慢平静下来,揉着太阳穴,就着屋中昏暗的烛光看向床边袅袅燃烧着的安神香,忽地站起身来,一把掀开了鎏金香炉的盖子,伸出一根手指,不顾灼人的温度,拨开了香灰,看见了一小块尚未燃尽的赤色石头。
他看向完好无损的窗户和窗锁,又抬头看向房梁,均无活人行动间流转的气息。正当他打算窜上房梁,查看屋顶时,小朱氏突然一声尖叫,接着便哑然无声。
代元熙回过头去,猝然对上一张笼罩在阴影中的脸,半晌才认出来,看了眼晕死过去的小朱氏,目光中多了几分冷然与戒备:“崇绪,大半夜怎么过来了?”
陈崇绪并未回答,环顾了一圈屋内,没有血色的嘴唇勾起一个弧度,“有朋友来过了啊。”
代元熙觉得后背又有些发冷,这是当年战争中生死关头也不曾有过的感觉。他强自镇定着:“……朋友?”
陈崇绪瞬间便来到了香炉旁边,那速度快得让代元熙觉得他只是一道残影——他的武功竟然已经精进到这个地步?
他扫了眼香炉:“这香是这女人点的?”
代元熙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杀意。代元熙并非对小朱氏真有多少情谊,只是对陈崇绪明知她无辜却仍动杀意的举动十分不满。
这一犹豫,陈崇绪便道:“露水情缘,怎还舍不得了?”顿了顿,侧眸看着他,眸中带上了讥讽,“还是,你愿意替她去死?”
那一瞬间,代元熙在他眼中看到了肃杀之意,不觉浑身寒毛直竖。他霎时意识到,他曾以为陈崇绪至少待他们这些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有所不同,或许是错得一塌糊涂,在陈眼中,他们的命也就比小朱氏金贵一点,这一点可能还是源于他们能够带来足够买命的利益。
代元熙背在身后的手,逐渐捏成了拳。倘若刚才窥探他梦境的是陈崇绪,后者必然已经知道他背地整理了卷宗的事,他眼下必不会有命在。那么,刚才是什么人,又或者,是鬼?
这一思索的功夫,方才还对他巧笑倩兮的女人已经被抹了脖子。精心挑选的衣裙和首饰熠熠生辉,殷红的血从她纤细的脖子里流出来,浸润了丰满的胸口,刺痛了他的眼睛。
她是在昏迷中停止呼吸的,可能没有什么痛苦吧。代元熙微微别过头去,自欺欺人地想道。
陈崇绪已经走了,他来得悄然,离开得也悄然,杀人的动作很快,应该不会沾上血的腥味。
或许这就是一场梦吧。倘若有一天他也被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果在某个地方,以他中年喜静的性子,不会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死的,自然也不会有人晓得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灵魂与记忆。
他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柴火,抱起了小朱氏尚且温热的身子,一步步走去时,昔日的温香软玉耳鬓厮磨一一印在眼前。他脚步不停,双手一松,女子曼妙的身体便落入烈火之中。脂膏燃烧的味道让他稍有不适,他于是退后两步,坐下来沉默地注视着。
他听见前院隐隐的说话声,宴席许是散了。他忽觉弄清楚是谁窃取了他的记忆并不太重要,甚至有些感谢那个人让他的心思还有存留于世的机会。但他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份卷宗的发现,不能等到几十年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