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死了?”
上京镇国公府鹿鸣轩内,萧庆严坐直了身子,目光晦暗不明。他喃喃道:“这个时候动手杀他,不应该啊。”
“叶明死了,对咱们也不利啊。”来报的下人皱眉道,“叶鹤林基本没用了,这样一来,再没有人能指认叶臻的身份。何况,镇北侯对她百般维护,身份上根本做不了文章。”他又想了想,压低声音说,“大爷,那安宁侯近来很是反复无常,听说与转运使都闹了矛盾,该不会是他动的手吧?安宁侯世子不日要来为老夫人贺寿,您要不要探探他的口风?”
“探什么探?我不想再与陈家有任何瓜葛。”萧庆严眉目一横,饮了口茶,说道,“若查当年聚福记的人是叶臻,她身边有无极阁的人,宫里早晚会知道。老太爷留下的恩情,只够萧家栽一次。”他沉吟道,“罢了,眼下局势不明,我们按兵不动为好。”
“是。”下人告退出去,门口的湘妃竹帘挑了起来,两个丫头恭敬欠身,引进来一个藕荷色衣衫的女子,“大奶奶。”
萧庆严立时收起了周身的阴冷气息,抬眸笑道:“来了?今日祖母晚膳用得倒早。”
“祖母说我连日操持寿宴辛苦,这几日都不必去伺候早晚。”沈氏一面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身后的丫头,一面走到炕床另一边坐下,“我叫人做了你爱吃的烩羊肉,一会儿咱们俩自己吃。”
萧庆严给她倒了热茶让她捧着,一面坐到她身边给她捏肩膀,“荣娘辛苦了,为夫好好伺候你。”
沈氏生得娇小,皮肤白皙,总是和和气气的,可满府上下都知道,这位沈国公家的姑奶奶厉害着呢,还在闺中时便协理中馈,嫁进萧家不过两月便拿到了掌家钥匙。
不过,这里头大有门道。
萧家草莽出身,除了老爷子萧适念过几天私塾,其他人大字不识一个。老爷子领了个镇国公的爵位,思考该给谁继承时,犯了难。他自己倒是有三个儿子,可大儿子是国父,老二打仗伤了腿,老三性子懦弱。
为了不让弟弟们说闲话,萧老爷子只好放眼第三代。立嫡立长,他还是指望爵位能给老二的儿子。可是老二只有一个女儿,又死活不肯纳妾,当然,后来律法也不允许纳妾了。老二说自己夫人身体不好,当初生萧凌梦都去了半条命,再要一个,那还是杀了他吧。老二又拿华阳侯举例。数年来,各地女子书院兴办,科考开始实行男女并考,开历代之先,许多没有男嗣的家族开始培养女性继承人;而华阳侯在有儿子的前提下仍宣布长女为继承人的消息传出,全国哗然,引起各界广泛讨论。老二对萧老爷子说,您要是真想立,那就立萧凌梦吧。
萧老爷子气了个半死。其实老三的儿子比萧凌梦还大两岁,但是他不太看得上老三和老三媳妇,连带着也不怎么喜欢他们肚子里出来的孩子。但毕竟是个男娃,萧老爷子一想,这么着吧,两个孩子他都培养,看谁更出色。
书院里都说好了,没想到事情出了变故。萧凌梦五岁那年开春生了一场大病,萧家人什么方法都试了,可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虚弱。三月末的一天,道士和大夫一起悄悄对老爷子说,准备后事吧。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该尘埃落定了。但留仙谷的青云和君墨师徒,用一颗流光溢彩的混元珠定住了萧凌梦的魂魄,从那以后,萧凌梦一天比一天见好——这件事虽然听起来非常玄乎,除了当事人也没人再见过那颗传闻中的珠子,但萧凌梦的的确确活过来了。
萧老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孙女大难不死,总之从此之后他看这个孩子是越看越顺眼,而且总觉得她身上带点仙气,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不染尘埃,五岁的孩子,好像突然一下子就懂事了。他心里的天平开始偏斜。
但老三家就不高兴了。萧庆严虽然也很聪慧,但比起五岁的萧凌梦来,就有点不够看了。老三媳妇天天到萧老夫人耳边说,这女娃子书读的好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是得嫁出去。
萧老爷子听到了这些闲话,其实心里也是很认同的。他无数次地念叨,为什么萧凌梦不生得平凡一些,好让他不用这么难以抉择。而且,他这时慢慢发现自己对于孙女的喜爱变了味,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他开始不愿意看到那些近乎满分的答卷,听到亲友们的赞扬,尤其是当那女孩仰头扑闪着眼睛看着他时,他的厌恶之情达到了顶峰。
有一天萧颖回娘家来,一时手痒耍了两下闺房里放着的红缨枪,被萧凌梦看见了。姑侄俩在院子里一上午,萧凌梦就学了个七八分,然后拿着那杆比她人高两倍不止的枪,把池子里的鱼全都戳死了。萧老爷子去的时候,房子几乎被拆了个干净,婢女小厮全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萧颖拿着另一把枪,正在试图制服萧凌梦,奈何她嫁人生子之后体态丰腴,竟不是一个五岁孩子的对手了!
萧老爷子看见萧凌梦眼睛里的血红狠狠吃了一惊,费了老大劲才把萧凌梦手里的枪夺了过来,一掌把人劈昏了。他看着被血染红的水池惊魂未定,铁青着脸嘱咐所有人不许把事情说出去。
但是这个事怎么可能瞒得住,没过多久萧家大小姐是恶魔降生的流言就传了出去。这时候萧凌梦已经恢复了正常,并且好似全然忘了之前做过的事,仍然用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无辜地盯着萧老爷子看。
萧老爷子这回已经不是厌恶了,他简直瘆得慌。难道说他真正的孙女早就死了,这活下来的是个妖怪?她今天杀一池子的鱼,明天就能杀一院子的人,这可怎么办?掐死自然是不可能掐死的,要不还是让青云先生带走吧,要不是他们救了人,哪里还有这么多破事。
所幸送上留仙谷之前,萧凌梦没有再发过疯。萧老爷子像是送瘟神一样送走了萧凌梦,看着留下来的烂摊子再次犯了难。老三的子息很旺,萧庆严下面还有一溜的弟弟。难道说,天命就该传家给老三?算了,那就这样吧。
可万万没想到,萧老爷子摆烂了七年,老二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这个时候,萧庆严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了,甚至说好了与沈国公府大小姐的亲事,俨然未来国公的势头。萧庆恒的出生让全家上下陷入了诡异的气氛。
其实本来吧,传给老二还是老三都看萧老爷子心情。可老爷子是个执着的人,之前那是没得指望,现在有了指望,他一想到这几年对老三的偏爱,就觉得对老二夫妇充满愧疚,连带着开始悔过自己对萧凌梦多年的不闻不问——这些全都变成了对萧庆恒的偏爱。他已经致仕,于是兴致勃勃地亲自教养萧庆恒。
没过多久,萧凌梦与梁亲王苏凌远订婚昭告天下,萧老爷子更是觉得爵位应该给老二家,订婚宴上,他一个高兴,把自己的国公令牌让萧庆恒抓在手里玩。三岁的萧庆恒拿着牌子学他爷爷背着手走路,把大人们看得哈哈大笑,一面偷着去瞄坐在一边的老三家的人。
萧庆严只觉得自己积累多年的尴尬和羞辱都在此刻爆发了。立长的时候他立贤,立贤的时候他又立长,那老头子是脑子有病,还是纯纯与他作对?他算是什么东西,永远的第二选择?他这么多年寒窗苦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到头来还是比不过一个奶娃娃?而主座上的堂妹萧凌梦,她凭什么?
哗啦一声,他掀翻了桌子。所有人都朝他看来,神情各异。萧庆严没管身后父母的告罪与哀求,也没管老爷子的怒火,毫不回头地走了出去。
萧老爷子发过火之后,也没当回事,招呼大家继续吃席。
萧凌梦本来打算追出去,被梁王一把拉住。梁王来向萧老爷子告罪,然后低声对萧凌梦说,大哥在气头上,明日我们备礼上门去赔罪吧。萧凌梦却说:“你不用赔罪,我们都没错。”她看着萧老爷子,叹了口气说:“祖父,您这样对所有人都不公平。”又说,“这是我跟阿远的好日子,您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跟大哥好好聊聊吧。”
“你还管起你祖父的事来了。”萧老爷子冷哼,其实有点不敢看她。多年未见,他根本认不出萧凌梦来了,她长得和老二夫妇不太像,看着他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而且他对她的话十分不以为然。在他眼里,萧庆严是他的孙子,不管他怎么磋磨怎么安排,萧庆严都应该听话。这个不肖子孙,竟敢当众给他甩脸子!
他当然没有找萧庆严谈话。他在等萧庆严上门来向他认错,同时还叫来老三夫妇,语重心长地让他们好好教育儿子;又耳提面命萧庆严的弟妹们,让他们不要像萧庆严一样不学好。
萧老爷子不知道,萧凌梦私下找了萧庆严很多次沟通这件事。
萧凌梦说:“老爷子是个固执的人,大哥跟他对着干讨不到好处。大哥的优秀朝中有口皆碑,即便不继承爵位,将来也自有一番天地。再说,恒儿还小,祖父也正健朗,将来的事如何说得准?”
可萧庆严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这些话在当时的他看来无疑是更深的羞辱。他对这些话嗤之以鼻,说:“你就不要假惺惺的了,终究恒儿才是你亲弟弟,你会不为他打算?”
萧凌梦无法,只好找了沈大小姐从中周旋。由于萧庆严在订婚宴上的行径,沈家其实也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对找上门来的萧凌梦也不是特别客气。不过总归她是未来的亲王妃,沈大小姐还是见了她。
沈大小姐本人倒是挺热情。她拉着萧凌梦的手说:“其实我本也没那么想嫁的,这事一出,我倒真高看他几分。不过我还是要掂量掂量,你懂吧。”她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我真嫁了他,将来你得给你弟弟挑个多高门第的岳家?”
沈大小姐还是嫁了,十里红妆。萧沈两姓联姻,由于沈荣娘是长房长孙,沈家极为看重,多次登门拜访,明里暗里表露出支持萧庆严的意思。
萧老爷子本来还想再磨一段时间,可没想到这年秋天出了一件举国轰动的大事——陈梁造反了。
这陈梁何许人也,没人说得清。他好像就是山沟里冒出来的。后来有人说他跟陈家有点关系,又有人说他是南疆人,但没人有确凿的消息,全都是“别人说的”。为什么造反,也没人说得清。兴许是受奸人蛊惑,也有可能是南疆间谍策划的一次行动,又或者按叛军自己举的大旗是“受命于天”;当然也有人偷偷说是反抗壬寅变法中对世家大族的打压,否则怎么会在南方迅速壮大,一定是有势力暗中支持——不过他们说不清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怎么能和世家大族扯上关系,也不敢再深挖。
陈梁造反本来跟萧家没多大关系,因为自萧老爷子致仕以后,萧家虽然有兵权却不再实际掌管军务,子弟们也只是挂几个不要紧的闲职,平乱也轮不着他们。
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朝中呼声最高的平叛将帅梁王苏凌远,竟然勾结南疆,与陈梁里应外合,要谋朝篡位。
指证梁王的罪证十分充分。首先,当年镇国公主之死便有蹊跷,不久前皇太女苏凌萱遇袭,朝中改立梁王为储的呼声却此起彼伏,梁王私下里也常招揽贤士议论政事,早有结党营私、谋害手足之实;其次,齐国与南疆尚未建交,镇南关屡次战乱,而梁王与南疆大王子苏勒牧被人发现私交甚笃,有书信和钱财的往来,有通敌卖国之实;第三,也是最直接的证据,梁王府中发现了帝王黄袍,而书房里压着还没发出去的给陈梁的信,其上正是梁王的字迹。
萧凌梦是第一个站出来质疑的人。她说苏凌远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且一心为国,若他有错,那就是错在太过君子,从不设防。
但这一番话显然没有多少人相信,或者说,大家都选择了不相信。
当时正值壬寅变法关键时期,女帝和梁王母子带着一众新选的臣子,心志坚决,满怀壮志地要开辟一个崭新的时代。
梁王当时不过十七岁,硬是撑起了变法的半壁江山。难搞的老臣他一次次上门磨,看不见的地方贪腐他亲自下去惩治,微服到村里呆一个月只为调研农村和田地问题——这些事大部分人不知道,但萧凌梦全都知道。苏凌远入狱的第一年,她花了很多时间把这些事写成书籍,自费印刷,撒遍大江南北,可这除了让梁王在民间更添贤名以及更招致东宫臣子猜忌外,并没有实际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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