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出来置办年货了,所以街上人才会这么多,然而就在牌坊底下,我听到一阵喧嚣和高喊的声音。一个穿着黑布袄子的男人,看上去六十多岁,低着头,笔直地站在牌坊底下。双腿立正姿势,却忍不住一直在微微发抖。他的双手攥着拳头垂放在身体两侧,脖子上用麻绳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俩字:地主。
站在他身边的,依旧是那些穿戴着军装和红袖章的年轻人,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一个红色的小册子。大声数落着这个人的罪行。这样的地主其实解放后并不少见,因为很多人都顺应了国家,把土地还给了老百姓,自己到了城里来另谋生路。他们做着和所有人一样的工作,至少在今年之前,我觉得他们多数人并不坏。也许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土地其实是被剥夺了,然而在我看来,却是他被这群看似军人的人剥夺了。
周围围了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师父也许是知道我性子虽然沉稳,但却见不得一些不平事,于是赶紧就拉着我回了家,于是那天,年货没买几样,心里却郁闷了很长时间。而今天师父对我说,刚才咱们门外发生的事,其实就是当初那件事继续升级的后果,当时我拉着你走,是因为此刻无论你站队那一边,都讨不到丝毫好处,也许你的良心和正义感在一时间得到了满足,但却因此会失去更多的。
师父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有些事情,咱们虽然忿忿不平,但却也无能为力。明知无能为力而为之,不能说不对,只能说傻。我说,但是那也不能让那尸体就这么丢在那儿吧?
师父突然发火了,他生气地对我说,那你去了又能帮什么忙?还能把尸体拖回家里来吗?这些人就是在找茬,你明知道如此为什么还要往枪口上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我不说话了,我知道师父并不是怕惹事,而是为我好。师父见我沉默了,于是又和缓了语气说道,对付几个小流氓,师父有的是办法,但是若举国上下都是如此,师父又不是丘处机真人,能够一言兴邦,就算是,也救不了。
师父的话带着无奈,前段时间一天晚饭,他还跟我说,城北江对岸的一座佛庙被这群人给砸了,庙子本来就小,只有几个僧人,这群人更是一把火将古刹付之一炬,甚至还有逼迫僧人还俗吃肉的行径。但是师父也仅仅是告诉我这么一个事件,并未表达他的态度,剩下我在那里义愤填膺。师父却说,有些事,就会有现世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也不看书了,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床上睡着,心里却横七竖八不是个滋味。那一天,我和师父就这么把自己锁在屋里,直到当天深夜,我也总是睡不着。于是趁着师父不注意,偷偷起身穿好衣服,假装是要去上茅房的样子,绕到屋后,从茅房后的山坡顺着滑了下去,再走几十米,就到了堡坎下的梯坎。
我本来想的是,深夜里四下无人,我到死了人的位置看一看,因为那一带必然此刻是聚集了怨气,我就把这怨气驱散了,然后就回家。省得将来如果闹鬼,闹到我们倒不怕,万一把周围邻居给闹了,那就不好了。
可是当我走近那个地方的时候,却远远看见一具横躺在路中间的尸体,这就意味着,那些打死人的家伙没来收尸,更加没有通知家属来收尸。而周围的老百姓也都怕惹上事,大概就跟我和师父一样,一整天都关着门没出来。
我心里有些悲伤,四周张望了一番,好像并没有人。当天晚上的月光很好,走夜路完全不是问题。于是我慢慢靠着墙边朝着尸体靠近。尸体是面朝下趴着的,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脸,他背心中枪,地上的血已经干了。我不敢去碰触他的尸体,做超度法事的话,动静又太大,所以我也只能默默在周围洒米,然后点上香,驱散这里的怨气。接着蹲在尸体的边上,默默烧了些上路钱。
接着我就原路返回了家里,师父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偷偷溜了出去,还在酣睡。刚才偷偷摸摸地折腾一番后,我确实也累了,很快就睡着了。然而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迷迷糊糊听见一阵响声大作,正打算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听到师父一声怒喊:你们要干什么!
在我还没来得及翻身起来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头发,将我从床板上拖到地下,我的头狠狠地撞在地面,顿时一阵眼冒金星。一个人伸手按住我的手脚,用膝盖压住了我的头,我当时心里又惊又怕,但却怎么都看不到那个压着我的人长什么样。耳边只传来他的声音:
“你这个封建余孽的走狗,昨天晚上,就是你给那个反派份子烧纸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