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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没能完全接住我,我到底还是后退一步,腿踢在圈椅上,发出一声闷响。
殿内自母亲说完话以后,便安静得吓人,我弄出的这响动便有些刺耳,纵然别人听不见,父亲也一定听见了,然而他并没有回头,只是坐正身子,扫视了殿内的大臣一眼,这殿内的大臣每一个我都有些眼熟,以此推断,他们该都是入阁的重臣,这些人原本在御前议事的时候是不需要站着的,此刻却全都站在下面,父亲的眼光一看过去,他们便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对着父亲微微低下头,一向慈和的父亲此刻看起来分外威严,连母亲的气势似乎都被他压下去了,这威严是我所从未见过的,从前我心里虽然总告诫自己这里是天家,我这对便宜父母是天家的帝后,他们与我前世那温馨普通小老百姓出身的父母截然不同,然而在相处的时候,却常常要忘了这些戒条,尤其是父亲。
前世的野史杂闻总说武后的丈夫李治是如何的昏聩、如何的懦弱,我这位父亲,虽然不至于像他那位并不存在的堂弟那样软弱可欺,却也并非杀伐决断、果敢英武之人。
在我面前,更是如此。
然而现在的他,与平日的他,却截然不同。
父亲的目光最终落在李晟身上,我在后面,看不见他眼中的表情,却听见他沉着声音,极缓慢地道:“皇后说得不错,我大唐自立国以来,便从未有以皇帝亲女许配藩属的事,此例,绝不能从朕始。”
他特地把头转向母亲,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在笑,接着他又把头转回去,看着李晟,略带告诫意味地道:“太平是朕的女儿,以朕的女儿下降吐蕃,苟且求和,是朕的耻辱,亦是晟儿你的耻辱,此等耻辱事,别说商讨,便是想也不能想一下,你…知道么?”
李晟低着头,动了下脚尖,才抬头,拱手道:“臣知道了。”
父亲揉了揉额头,疲惫地摆了摆手,道:“既如此,我与吐蕃,必有大战,你们自去商议,看以何人为将。
晟儿,睿儿,你们留下。”
我才注意到李睿原来也在殿中,却是缀在许多大臣的后面,被父亲点了名,才站出来。
殿中众人徐徐退出,我见父亲似有体己话要同两个哥哥说,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婉儿却握了握我的手,叫我留下,又道:“太子方才不是让公主下降吐蕃,而是以商议亲事为名,暂做缓兵之计,等秋收一毕,兵马充沛,再行毁约,发大军直讨西北。”
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对我解释这么多,她看起来便不是多事的人,然而事关己身荣辱,我早顾不得想这么多,冷冷看着她道:“倘若事有不成呢?”
婉儿没作答,只是向外看了看母亲,轻轻道:“于理于法,公主都不该怨恨太子。”
她这话这样直白,倒让我不知怎么应对,好在这时大臣们都已经走完,父亲坐回宝座,叹了口气,道:“兕子,出来拜见你太子阿兄。”
我磨磨蹭蹭地出去,不肯行礼,只一头扎在父亲怀里,喊一句“阿耶”
,想起就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我的一生几乎就要被注定了,眼泪喷涌而出,几乎沾湿了父亲的肩膀。
父亲抱着我轻轻地拍了拍,笑着解释道:“好了好了,你阿兄只是一片为国之心,并不是不疼你,兕子乖,去见过你阿兄,他给你带了许多好玩艺。”
父亲半抱半推地将我转向李晟那一边,指着他让我过去,我被他推了几下,才极不情愿地走向李晟,到了跟前,仰头看他,他见到我,终于有些愧疚,抿了抿嘴,伸手想摸我的头,被我闪过,手愣愣地停在空中,好一会,才垂下去,微微低着头,对我道:“吐蕃犯我鄯、廓、河、芳、叠等州,杀掠百姓甚众,纳、桂、广、黔四州土人为乱,兴、凤、岷三州又有秦王余孽,此实非兴兵之机。
我不过想假以议和之名,行拖延之实,毕竟兕子你还小…”
我打断他,冷笑着问:“阿兄这算是在向我解释么?若是这样,请阿兄告诉我,将我许给吐蕃,事后又反悔,会不会惹怒吐蕃,反引得他们大举兴兵东犯?天子一言九鼎,却故意做这出尔反尔的事,国家体面在何处,以此出兵,岂不是师出无名?过了秋收,还有春耕,到时候发兵,又为不为难?以此无名之师出征,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出不利,不能克胜,我又何以自处?——这些事,阿兄想过没有?”
李晟的脸色有点发白,定定看着我不说话,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漂亮,水汪汪的,仿若女子,他的脸也依旧是我喜欢的样子,鼻子挺挺的,脸颊瘦瘦的,嘴唇上带着一点点修得很整齐的胡须。
李晟不说话,我也不开口,我们兄妹两个就这样对视着,直到父亲咳嗽了一声,道:“太平,向你阿兄行个礼就出去吧。”
李晟才松了口气似的,低了低头,轻斥道:“兕子,别胡闹。”
倘或方才我只是怨恨,这会儿却是愤懑了,直勾勾地盯着李晟,刚要再开口,却听母亲在后面道:“太平,向太子行礼。”
我怔了一下,回头看了母亲一眼,转过来的时候已经垂下眼,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行了朝见父母时都罕见的大礼。
李晟叹息了一声,退后一步,低头弯腰,想要扶我起来。
我先他一步起身,转身再对父母各一拜,又对李睿一拜,急匆匆地奔出殿外,早有宦官上前,问我是否要备辇。
我挥退她们,刚要回紫宸殿去,忽然想起我已经不住在那了,要去蓬莱殿,那里都是我不认得的宫人,回去也是无趣,便是朱镜殿里的伴读们,也多半与我并不相熟。
我立在宣政殿的台阶上,入目但见亭台阁谢,高低参差,好一派皇家壮伟。
然而在这样壮伟的大明宫内,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我靠一靠、说说心里话,或是抱一抱、安慰我一下的人。
此时此刻,我身为大唐公主,在这自小长大的皇宫之中,却是举目无亲,无处可去。
不知何时,婉儿从殿中出来了。
她一出来,围在我身边的宦官们便自发地退开,等她走到我身边,这些人离我已经有数丈之远。
我看着婉儿,以极近尖刻的语气道:“上官才人出来,可是天后有何吩咐?”
婉儿向我低了一低头才开口,她只比我大一岁,身高却与我差不多,自从她被母亲封为才人以后,我就没见她脸上的表情变过,旁人摆出这样的脸,难免会让人觉得傲慢,但是婉儿这样,却反而让人觉得她谦逊恭谨,毫无被冒犯之意,若是再听到她温和斯文的语气,只会觉得她依旧是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宫女,而非幸进的新贵才人:“陛下在公主入殿之后,便命妾前来陪伴公主,故,陛下方才虽未再行吩咐,妾却自作主张出来了。”
我皱眉看她,道:“你是母亲跟前人,却丢下母亲跟我出来,不大妥当罢。”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仔细看,又似乎什么表情也没有:“妾只是出来叮嘱公主一句话,说完了便进去。”
我挑眉看她,她这回倒是真笑了下,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太子近日要成亲,太子妃家在靖安坊北的永乐坊,东宫与之往来颇繁,公主若是要去靖安坊,行路须要留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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