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下去的果肉远胜过还留在苹果本身上面的肉,桐幼薇啃了两口就没肉了,乖巧地啃着最后那一点残余在果核上的果肉,等着听夜清说话。
夜清没有抬头看她,只是低着头,低声问:“你还记得你前天见我时说的什么吗?你说你一个人烂在这花柳重重的后宫里,要拉着我陪葬。”
她抬起头看着正在艰难地啃着果核的桐幼薇,浮出一个寂寞的笑来:“现在换我留在这里了。我可不会像你一样在这里烂掉。我要狠下心彻底改变这里,我要把你的宫墙你的守卫推倒重建,然后,我依旧要成亲。”
桐幼薇啃食苹果的动作顿住,猛地抬起头看着夜清,忘记了继续咀嚼。
宛如寂静的夜里响起惊雷,轰隆一声之后震耳欲聋。
十年前,长公主出嫁陈侯府,即日登基。
没有人说得清楚,登基的到底是在长公主赫千烨,还是迎娶了新女皇的陈侯。
那出嫁的队伍从宫中出发,浩浩荡荡,锣鼓喧天。
那美人身穿红色嫁衣,锦绣纹路早不是什么凤凰,而是一条几乎从锦绣之上冲入云霄的金龙。
不是龙凤相生,而是双龙戏珠,谁也分不清这权势到底执掌在谁的手中。
谁是皇天,谁是后土。
但是这一切,对于朝廷之上的人可能有天地之别,然而对于尚且年少的赫千烨与夜清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区别。
夜清素来只穿黑衣配刀剑,如今因她出嫁,难得穿了红衣,卸去了刀剑锋芒。
浩浩荡荡的出嫁队伍,乌泱泱的人送嫁至陈侯府,唯有夜清一人守在轿旁。
女皇撩起那缀满了珍珠的帘幕,孩子气的脸颊从轿口探了出来,专注地望着夜清道:“清儿,你说女子就是一定要出嫁的吗?难道如果不嫁给男人生儿育女,这辈子就没有意义了不成?”
她们时常两相对望,夜清喜欢近距离看着她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此刻却难得没有抬头看她,只是用为臣子的语气说道:“不是的。陛下如今嫁与陈侯是逼不得已,等日后江山坐稳,便有选择的权利。”
女皇扒在车上,少女第一次上了盛妆,美艳之中尚有几分孩子气的清纯:“那清儿呢?清儿说我是女皇所以才有选择的权利,清儿既不是女皇,也不像少傅那样是女官,清儿以后会不会嫁人?”
殷殷的眸子望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舍,几分眷顾,还有几分警惕与担忧。
夜清说:“我是陛下的随从,当年发了血誓效忠陛下,陛下若是有一日用得着我出嫁换取利益,我便立刻出嫁绝不留恋,若是……若是陛下愿我一生陪伴左右,我便终生做您的仆从,绝无二话。”
女皇笑了起来,稚嫩的面容上浓郁的妆,笑得美艳至极,如红蔷薇盛放,花香浓郁,醉人心神。
那银铃般的少女声音愉快地响起:“好啊,那我要清儿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日后等陈侯死了,你不嫁人,我也不嫁,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夜清抬起头,望着那坐在出嫁的轿子里扒出头的女孩子,笑了一下:“好。”
那一声许诺,飘散在出嫁的喜乐之中,宛如哀鸣。
桐幼薇抬起头看着面前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未来计划的夜清,眼睛慢慢红了,猛地别过脸去:“我累了。去睡了。”
她说着,将手里的那原本十分珍惜果核随手扔掉,低着头跑了出去。
夜清扯住她的胳膊,指了指她受伤的右臂:“太医马上就要来了,你要到哪里去?”
桐幼薇别过脸,努力不去看她,尽可能地保持着声音不颤抖,哑声道:“你在这里,我的伤无论如何都好不了了,我回寝殿去包扎……”
女皇受伤,太医哪里敢不来,只是如今夜清在这里和女皇说话,那太医怕极了夜清,因而躲在门外并不敢进来,只是遥遥地望着两个人,恭敬地弯着腰等待着。
夜清皱眉:“就在这里包扎,我看着你不流血了,你再回去。”
她说着,拉过桐幼薇,试图让她坐下:“过来,别惹我生气。”
桐幼薇猛地甩开了她的手,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了下来:“清儿骗人……”
“你明明说了的,我不嫁人,你就也不嫁人……”
“你言而无信,我不要喜欢你了,既然你要嫁人,那我也要嫁人,我才不要在这里陪着你烂掉……”
孩子气般地赌气的话,仿佛昨日还历历在目一般,挣扎着不愿意相信面前横着的现实。
夜清笑了起来,仿佛看见她哭让她格外愉快一般:“我骗你?我为什么不能骗你?你难道就没有骗我吗?”
约好了要等着彼此,可是她还在西北的朔风之中挣扎着平复边疆,就听说了女皇收纳少年充实后宫的消息,那一纸来自帝都的消息,比西北如刀的冷风还令人难受,几乎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现在好了,她终于把这些东西,全部加之与她身上。
桐幼薇抬起受了伤的那只手,无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擦着不争气的眼泪,固执地问道:“和谁?”
谁来迎娶你入轿,在花烛之夜揭开那鲜血一般艳丽的红色盖头?
夜清怔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
当初父母来信,说是已经定了赵侯。赵家今日权势滔天不亚于当年陈家,两家在文武两路各自争锋,一旦联手,女皇最信任的两家亲信的权力就会超过她,并且将她整个地架空,使得皇位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虚架子。
既然如此,那便是赵家。
夜清看着她哭泣的面庞,心中升起一阵肆虐的快感来,挑起嘴角笑了起来:“赵家。至于是谁,重要么?你嫁陈侯为保皇位,如今换了我,嫁与赵侯有什么区别?”
桐幼薇的眼泪慢慢停了,固执地抬起头来看她,依旧重复着之前的问题:“和谁?”
夜清忽然狂躁起来,气她根本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怒道:“和谁?只要是赵家嫡系,那有什么区别?”
你还不明白吗?
我只是想报复,只是想像你一样,做一个违背约定的人,好让你知道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
可是你如今只是执着于是谁?
是这个人还是那个人,有什么意义?
总而言之,谁都行,偏不要你。
夜清这样想着,两个谁也不动,就这样僵持着。她低头看着身边的人,伸出手,在她脖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瘦成这样子的?
出嫁时还丰腴美丽的身子,为什么如今纤细如此,令人吃惊。
好像是只要碰一下就会断裂的脖子。
还有那仿佛只要伸手捏就会碎裂的小巧的头颅。
最初接到消息的那几夜,她就那么彻夜不眠地看着西北苍茫的夜空,任由那刀锋一般的风吹在脸上,无数次地想象着扭断她脖子的场景。
鬼使神差地,她将手指抚上了那纤细的脖子,手指在喉咙处勒住,轻轻摩挲着那细嫩的肌肤。
苍白地没有一点血色,喉咙处的肌肤是冰凉的,因为正在哽咽,所以在手心里颤抖着。
如果用力就可以捏断吧?
有时候觉得她就像一只鸟,轻盈的骨骼是中空的,不用使力气都可以让她粉碎。
所以啊,之前那那么小心地捧在手心里,落得了今天的结局。
要是早点给她关进笼子,大概那美妙的歌喉里就不会哼唱出恶毒的话语了,那纤细美丽的羽毛上就不会生出钢铁之刃,把人割伤。
夜清微微在手上使了力气,感觉到了手心人正在颤抖:“坐下,我看着你包扎。”说着,对门外的太医微微颔首。太医显然惧怕夜清胜过夜清,立刻带了药箱进来,恭敬地站在女皇身边:“陛下,得罪了。”
说完撩起她的袖子,仔细地止血,再度包扎,认真又点到为止地嘱咐。
原先这宫里的人最怕的就是女皇,如今她一夜之间傻了,而身边那个忠厚的夜清竟瞬间和她当年变得一模一样,谁也不敢违逆。
夜清的手依旧停留在桐幼薇脖子上。她的手握惯了刀枪,如今手心有一层厚厚的茧,磨得桐幼薇非常不舒服。
夜清反复摩挲着那随时可以拧断的纤细脖子,轻声道:“你知道么?离开你这十年,我把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要是你没被毒傻,怕是会用更过分的手段折磨我吧?”
她凑近了桐幼薇,轻声道:“彼此彼此。”
桐幼薇木然的眸子转了过来,依旧轻声问:“只要是赵家,谁都行么?”
夜清一怔,正要不耐烦地开口,却见面前的人笑了起来。
泪水的痕迹犹自挂在脸上,漂亮的眸子尚且因为流泪而红着,那笑容宛如毒液,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没关系。我会杀了他的。”
“你以前发过血誓吧?要一生一世当我最忠诚的下属。”
“想要背叛我么?没关系,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会介意。”
“但是如果有人胆敢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他跟着我一起下地狱。他想要夜大将军的权力,想要你的美貌,想要你的一切么?好,那我先毁了他的一切,看他还有没有这个勇气伸出手。”
“清儿,你真的以为我从十年前就把一切都押在你身上?不,我那么重视你,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
面前的人笑容缓慢消失了,阴沉狠毒的眸子闪烁着绝望的光:“我要你一出嫁就守寡,我要你听听喜乐和哀乐同鸣是什么滋味,我要你一辈子都寻不到安身立命之所,如果有任何地方敢先于我将你收留——”
“我便刨尽你所仅剩的立足之地,将你连根拔起,斩断你所有的支脉让你孤独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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