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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内,伽罗丝毫不知外头还有人听墙角。

    夜风微凉, 她撑起身子望外, 瞧见芭蕉随风而动, 南墙边数杆翠竹依着红墙, 庭院里空静无人,只有廊下灯笼高照,散出满院微红的光芒。

    而夜空中星辰明亮, 临近望日,月亮圆如银盘,清辉洒满。

    如此良夜,依稀与旧日记忆重叠。

    那年在淮南, 外祖母隐晦的探问她对姚谦的态度,回到住处后, 岚姑也曾提起此事。

    伽罗视她如同半母,有心事时也愿意诉说,便含羞说了。那种甜蜜而欢喜、羞涩又忐忑的心情, 而今回想起来, 如同隔世,念及姚谦的另娶,更如讽刺。

    似此星辰非昨夜, 而今的处境, 又岂能与从前相比?

    伽罗勾了勾唇, “这是你多虑了。殿下何等身份?是当今皇上膝下唯一的儿子, 东宫储君。我呢?傅家的女儿, 高家的外孙。哪怕殿下不会牵连旧仇,皇上却是深恨两府。殿下那样睿智明白,光是凭这点,他就不可能动那种心思,除非他傻了。殿下虽瞧着怕人,其实心地很好,这些时日的照拂,应当只是可怜我、不讨厌我。能不让他讨厌,已是谢天谢地了。”

    “而至于我——”伽罗握住岚姑双手,“我敬重殿下,感激殿下,愿意倾尽一切报答他。除此之外,不会有旁的心思。”

    “姑娘说的都是真心话?”

    伽罗颔首。

    岚姑认真辨她神色,见她并非作伪,吁了口气。

    “姑娘别见怪,唐突说起这些,也是我担心姑娘,为将来筹算。太子殿下那样的人,威仪尊贵,有才干又有相貌,怕是能惹许多女儿家倾心。更何况他对姑娘的恩情,着实深重。我就是怕姑娘年纪还小,倘若一时被迷惑了,只会自苦。”

    “姚谦的事足够长教训了。如今前途未卜,我哪还有心思想别的。”伽罗重新躺回榻上,“再说,即便殿下怜我孤苦,宫中皇上公主,又岂会容我放肆?齐大非偶不说,光是旧日恩怨就够为难人。这情形我心里清楚,断不会糊涂到那地步。何况——”

    伽罗声音一顿,摇了摇头。

    何况谢珩心思深沉,喜怒无常,性情实在难以捉摸。

    他和颜悦色的时候当然很好,可翻脸时也像翻书般快,凶神恶煞起来令人胆战心惊。像议和途中那回钢针逼供,至今都让她心有余悸,以至于看到谢珩沉了脸,便如履薄冰。

    总之,不管怎么看,可以敬重、感激、报答谢珩,却绝不能生旁的心思。

    “何况殿下行事令人敬惧,我胆子小,不敢亲近。所以岚姑且放一百个心,我还没吃熊心豹子胆,去招惹那尊大神。”伽罗带了撒娇的语气,给了颗定心丸。

    岚姑颔首,靠近榻边,将伽罗揽在怀里。

    苦命的姑娘啊。岚姑暗暗叹息。

    窗外,谢珩站在红柱旁的阴影里,微怔。

    他已有很多年,不曾这样牵肠挂肚,期待跟谁见面。来时心里隐约欢喜,听罢墙角,却被浇了满身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心。

    伽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两人间隔着重重沟壑,她认定他权衡利弊,不会生出邪心。而她,有姚谦的阴影和长辈的恩怨在,也绝不会对他动心思。她说他“瞧着怕人、令人敬惧”是什么意思,他难道长得凶神恶煞?还是平常待她太凶?

    谢珩回想这数月相处,除了逼供那回凶了些,似乎也没拿她怎样过。

    何况,她就这么笃定,他会始终权衡利弊?倘若真是那样,云中城外那晚,他就已放任西胡劫走她,也不会费尽心思从鹰佐手中将她夺回,再派人深入敌腹去寻她父亲。

    谢珩瞧着院里的冷清芭蕉,寥落灯火,忽觉心里堵得很。

    屋内伽罗和岚姑又说起了旁的事,谢珩仰望漆黑苍穹,不再逗留,无声的翻上屋檐。

    站在屋脊,风卷起衣袍,带着凉意。

    *

    谢珩愈发忙碌,早出晚归,脚不沾地。

    鸾台寺的佛事办得隆重庄严,谢珩连着斋戒数日,直至佛事完毕后,才回到东宫。

    朝堂的事渐渐理清,战败后百废待兴,父子俩又新接手天下不久,正是给朝臣立规矩的时候,许多事需亲力亲为,这几日积压了不少事务,于是从嘉德殿到弘文馆再到皇宫大内,连着数日后,总算将手头事务都办清楚。

    忙碌之中,谢珩有意避开南熏殿,就连战青禀报那边情形时,也未深问。

    然而夜深人静,却总容易想起伽罗那里的灯火。

    趁机细理了下关乎伽罗的事情,连谢珩自己都觉得惊奇。

    佛寺中救下她的时候惊鸿一瞥,只觉得小姑娘很漂亮,尤其那双慌张却明亮的眸子,令人印象深刻。后来淮南遇见,才知道她是傅家女儿、高家外孙。高家的恶意在他初至淮南时就显露无疑,他于是想,就当没那回事吧。

    怀着敌意审视高家的所有人,渐渐却发现她与旁人稍有不同——

    她会在英娥被刁难时设法解围,哪怕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她的外祖母还是继室身份,全凭高探微的情分住在高家。她会偷偷打量他,暗里拿掉高家几个儿子设下的埋伏,避免他太狼狈,在他躲开陷阱时抿唇偷笑,带些调皮。甚至她曾劝过那位最照顾她的高家表兄,别太为难他。

    谢珩心细,这些事都曾留意过。彼时不过片刻感念,如今却发现记忆清晰分明。

    淮南风光虽好,却满是永安帝的爪牙,四处都是恶意而刁难的目光。

    唯有她,如透隙而入的阳光,微弱却明亮。

    他抗拒她的身份,却贪恋她的眼睛,贪恋她不经意间的调皮笑容。越是刻意抗拒,越是容易留意、琢磨,而后品咂出她的好处,甚至期待见面。

    那种矛盾的情绪,缠绕了他许久。

    直至虎阳关之败,伽罗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谨慎而忐忑。铁扇抵在喉间时,惊慌可怜。

    彼时谢珩初入东宫,因为根基不稳、危机四伏,加之家国动荡、重任在肩,故而浑身铠甲,费心谋算时,对所有人戒备提防。

    包括对她。

    一路同行同宿,数番危机,她出乎意料的镇定态度令他惊喜,渐而欣赏。

    韩荀明里暗里劝过多次,凭着理智,谢珩很清楚,留着她百害而无一利,却还是没忍心将她送入北凉那样的虎狼之地。甚至在昭文殿里,对着无声哭泣的她,明知会触怒父皇和旧臣,却还是许诺营救她父亲。

    这世间原来有些事情是理智难以驾驭的,她之于他便是如此。

    也是那时候,谢珩才明白,他原来那样在意她的悲喜。

    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孤身赴险,却想将她护在翼下,遮风挡雨。

    即便前路困难重重。

    谢珩盘膝于榻,面前是失而复得的玉佩,和曾戳入指缝的钢针。心绪翻滚,毫无睡意,他蓦然转身下地,抄了惯用的漆黑长剑,推门而出,于殿前练剑。直到满身疲累,才躺回榻上沉沉睡去。

    *

    谢珩再度站在南熏殿外,已是六月初了。

    盛夏时节,天气渐渐闷热,伽罗正躲在院中凉亭里纳凉。

    凉亭建得简单,两侧种了紫藤,虬曲的枝干攀援而上,繁茂的叶子如同帘帐,隔出一方清凉世界。她穿着身烟罗撒花裙,半臂的袖口推至肘处,白腻的手臂上,红色的珊瑚手串清晰分明。

    她的身侧是岚姑,对面是杜鸿嘉,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放着那只拂秣狗。

    拂秣狗面朝伽罗,在岚姑手底下温煦趴着,伽罗正小心翼翼的伸指触碰它头顶软毛,满面笑容,如同春日盛放的花。那狗性情温和,任由她抚摸,还伸了前爪给她,杜鸿嘉借机握住它前爪,递向伽罗,让她捏捏软绵绵的肉爪子。

    伽罗碰了碰,觉得新奇,又拿指头捏其间软肉。

    旋即,笑着看向杜鸿嘉,直说有趣。

    还真是……像家人啊!

    谢珩故意放重脚步上前,那边三人听见动静,忙起身拜见。

    杜鸿嘉最先察觉谢珩眼中的不善,行礼过后拱手解释道:“属下办完事途径此处,顺道过来看看表妹。”

    “嗯。”谢珩颔首,“韩先生在嘉德殿。”

    杜鸿嘉会意,“属下告退。”

    谢珩待他离去,伸手往那拂秣狗身上揉了揉,看向伽罗,“不害怕了?”

    “它不咬人。偶尔逗弄也很有趣。”伽罗抬头望着谢珩,眼底笑意稍微收敛,却如春光潋滟的湖水,照到人心里去。闲居无事,她还稍作装扮,在眉心拿朱丹点缀出红梅,映衬明眸翠眉,更增丽色。娇丽的脸上笑意浅淡,她让岚姑亲自奉茶,满含期待的问道:“殿下今日过来,可是为了鸾台寺的事情?”

    “明日可以前往。你戴上帷帽。”

    “遵命!”伽罗喜形于色。

    谢珩就势坐在桌边,接过伽罗亲自捧过来的茶杯,忽然皱眉,“你就只有这几件衣裳?”

    伽罗一怔,待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了。

    她上京时走得仓促,又是春日,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回京后就入了东宫,没了从前裁缝亲临伺候的福分,她行动受限,杜鸿嘉又是个粗人照顾不到这些小事,唯有岚姑出去过两次,能帮她买件衣裳回来。

    可岚姑眼光又挑剔,出门大半日归来,除了胭脂水粉日用之物,能入眼的衣裙也就那么三四件,虽做工精致,数量却有限,可不得常换着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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