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好多遍了,不听了、不听了。”给你在楼下摆个摊子吧,你也别做银行总经理了,改行说书,符合你的志向。
张嘉璈笑道:“不是玩笑的事,我是来问问你,你给孔祥熙写信了,是吗?”
冯六爷的脸色就有些黯淡下来。
张嘉璈的笑容也逐渐收敛,摩挲着茶杯,静了片刻:“你听到美国那边的消息了。”
“听到又有什么用,以我一己之力,救不了整个中国的银市。”冯六爷淡漠地望向远方,“我有时真想带着畹华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远处是黄浦江。
这一年的六月,白宫为了收拢美国国内七个产银州的政治力量,第三次出台了白银收购法案。这个法案决定从1934年的六月起,由美国财政部向全球收购白银,直到白银价格达到每盎司1.29美元。
而此时的白银价格,每盎司不足40美分。
全球的白银都疯了。
中国是最大的白银流通国,从六月份开始,数以千万计的白银在突破关卡,向美国潮涌而去。所有金融业的从业者都知道,这对中国金融来说,会是个毁灭性的灾难。华北被日本侵略者控制,那里的白银更加失控,李荣胜已经感知到了银根紧缩近乎于崩溃的压力,江南也无计逃脱。
冯耿光和张嘉璈不约而同地看向求岳送来的缂丝,他们心里很清楚,正是因为市场紧缩,才使得安龙不得不向高端市场转型,因为百姓手里已经没有钱了。
国家永远只保护国民的利益,美国人不会在乎中国人的死活,这个收购法案的确刺激了美国市场,让大萧条后的北美市场逐渐苏醒过来。
——而中国的血要被抽干了。
“美国那边新闻出来,我立刻就写信给孔祥熙,告诉他这对中国来说影响太严重了,如果不立法打击白银外流,恐怕不消半年,中国的市场就会全盘崩溃。到时候就不是一两个工业商业的行业灾难,是要中国来承受全球金融危机的后果。”
多像吸血鬼啊,英国人、日本人、美国人,都在看着中国,这个东方古国在银本位的小春天里一枝独秀地繁荣着,现在,它们要从中国的银脉里吸取营养了。
中国拿什么反抗?!
中国还在内战。
“你建议他怎么样?”
“改币制,换纸币。”冯耿光沉吟道,“中国必须退出银本位,这个币制太落后了。”
“孔祥熙回复你了?”
冯耿光没说话,掰手里的金表,金甲虫的外壳已经掰歪了。他望着遥远的黄浦江,其实并不远,是江风和云让它显得遥远,是一种见狂澜而无力挽回的失落。金融有时只是我们手里的银币,娇小而冰冷,但当它汇聚起来,它会变成猛兽。
他感到自己驾驭不了这样的猛兽,这是财大气粗的美利坚所指使的巨兽。它正从太平洋上呼风唤雨而来。
“我就知道他不会回复你,他跟我关系还算亲密。”张嘉璈嗤笑,“告诉你罢,他还想着往美国卖白银,靠这个来平衡财政。”
冯耿光阴沉道:“既然是他私密地告诉你,你又做什么来告诉我?”
张嘉璈笑道:“我总是跟你更好一些。”
“你可快快打住,这话叫我身上起鸡皮疙瘩。”
“前几天我听说央行筹措了五千万白银,打算卖到美国去,50美分每盎司。”张嘉璈仍是笑着,几乎是已经麻木了,“就赚五美分的利润。”
“短视……”冯六爷服了,“我真不能相信他是耶鲁大学毕业的,读金融的!我还是军校出身的!”
“你且别动怒,他不想办法,我们自己来想办法。”张嘉璈拉了他道,“所以我来问问你,你和那个金公子,关系最好,他说什么没有?”
“他一个半大孩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你问他的意见?”
“哎,何必这样护犊子?你不喜欢他,天天变着法儿地提拔他?我又没有叫他捐出身家来!”张嘉璈弯腰,把六爷的金表摘过来:“我可是听说了,他从年初就开始收购白银,浙实行现也在他手里,家里只怕有金山银山?”
冯六爷不高兴地抢回表:“那又关你屁事!”
被叨叨的金总打了个喷嚏,露生擦着雪花膏道:“这个暑天你还打喷嚏呢?热伤风了可受罪。”
南京的夏夜总是很安静的,不像上海,歌乐终宵。十点多了,露生方从盛遗楼排练回来,洗漱完毕,到卧室一看,不觉笑了:“你这几天倒乖巧,在床上看书。”
“干嘛,要哥哥脱光光洗香香等你?”
露生红了脸打他:“臭流氓。”笑着,带了扇子,在求岳枕边卧下,拿冰毛巾沾了花露给他擦脸,摇着扇子,看他手里的洋文书。
“今天排练累吗?”
“我还好,承月毛病有些多,叫乔先生骂了一顿,我看他不服输的样子,因此陪他在楼下多练了几遍。”
“脑子笨就别眼大心空的……”求岳眼盯着书,漫不经心,“不行就换一个。”
“演戏贵在灵性和志气,细节都可琢磨。”露生温柔道,“玉不琢不成器,他既然有志气,何必再换呢。”
“你高兴就行。”求岳转头看看他,“手拿来,我给你揉揉。”
露生依言递过手去,求岳又把目光挪回去,一手给老婆按摩肌肉——练得是苦,黛玉兽刀马旦上不精通,虽然说“我没什么”,其实背地里不知道怎么发狠搞斯巴达训练呢。
肌肉都僵了。
“你坐开一点儿,我身上热,哥哥手长够得着你。”
露生就有些含笑、有些撒娇地,也不说话,越发往他怀里靠。
求岳就笑了:“干嘛呀。”
“……我总是想在你怀里。”
情人不知道啥是热。
擦过的花露散发开来了,混合着洋肥皂的清洁气味,一阵一阵地、温热的夜风拂进罗帐,是有些清凉无汗的松爽。露生教他揉着手,懒懒看他手里的书:“你又在看洋文书,这好像是新的。”
“海琳帮我买的。”
“海琳是谁?”撒娇。
“哎,小猪脑子,汤山军医院那副院长嘛你特么又忘了,他跟他德国导师一直联系,所以国外的书他都能搞来。”
“这是医学书?”
“不是,美国去年的股票法案。”
“看这个做什么?”
“美国佬在搞我们啊。”求岳有些困了,打了个呵欠,“上个月又弄了个叼毛白银法案,这次是不救李荣胜也不行了。”
露生好奇:“……美国人的事情,又干李老板什么事呢?”
金总正看得会心,见问就尽量通俗地给他讲解:“其实这法案关键目的是想打开中国市场,一旦银价走高,我们中国银币的购买力就会增强,买外国人的东西就便宜了。”
“那不是好事吗?”
“好个屁啊,那我们自己的货物不就没法出口了吗?越出口就越亏,到最后能出口的只剩白银——但白银是我们的货币啊!”金总头大,“货物没法出口、市场还被美国货占据,货币还在外流,这他妈三重吸血,卫生巾投胎吗?”
美利坚牌卫生巾,超大流量,一夜吸干,屌得很。
“所以我们得想想办法,至少现在各地商会要联合起来呼吁政府救市。但是到底怎么想办法啊……”
中国对美国,青铜对王者。
他揉着露生的手,“我就来看看美国现在到底都规定了啥,也许能钻个空子,他妈的老虎不发威以为都是helloKitty。”
只是忽然不闻露生的声音。
求岳低头看看,露生睡着了,恬静地靠在他怀里,扇子掉在一旁。
他是真累了。
求岳一时安静下来,书页哗啦一声,他赶紧按住它。那一刻忽然涌起难言的温柔,看的是金融,可是他心里响起诗,是一些骑士和勇士的诗歌,无字的、在他心里跳跃。
——你听见前方的暴风雨,听见狮子与龙的咆哮,听见恶魔的翅膀在煽动,也听见一阵又一阵的怒雷。
——骑士们,是拔出手中利剑的时刻了,是催马向前的时刻了!
——而你手中握着玫瑰。
——若是此时不战,它也将凋零在风中。
——所以你听见前方的暴风雨,听见狮子与龙的咆哮,听见恶魔的翅膀在煽动,也听见一阵又一阵的怒雷。
——勇士们,是拔出手中利剑的时刻了。
冯耿光在问他,穆藕初也在问他,中国需要他们,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这场血战里倾家荡产,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在这场战争里一败涂地。
星夜静谧,他再度打开了书,“有关于股权限定的细则规定”,在目光移回书页的前一秒,他无声地吻他一吻,温暖又柔软的嘴唇,像蔷薇,也像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