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掩藏情绪,云秀看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终于也意识到了。
她没有再多问,只默默的再度将披风递还给他。
他垂着头,头一次露出这个年纪的孩子沮丧时该有的模样。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明光一泛,几乎让云秀怀疑他要哭了。
——当然是没有哭的。
至少在自知和自控上,他有远超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能力。
他终于伸手接过了披风。
云秀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道,“如果能找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所以别难过了。”
他只抱着披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大概自尊很受伤吧。
但他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能,而不是先把她留下来再说,可见果然是个会为旁人着想的好孩子。
云秀便回到那棵梅花树前。
那梅花树上果然也有一枚六重花印。虽然通道就在哪里,但没有门的掩护,云秀还是觉着有些别扭。
她把手按在六重花印上,推了一下,没推开,再用力,还是推不开。
片刻后她总算意识到了原因所在,于是回头望向十四郎——他果然正看着她。
有人看着时就进不去空间,这规则还在起作用……云秀不由腹诽,真这么管用的话,怎么她出来时就让人瞧见了呢?
云秀叹了口气,认命的回过身去——她本来还打算留个背影潇洒而去,给今晚留个意味深长的结尾呢。
正要说话,却是十四郎先开口了。
“我还没办法让你过得很自在,”他说,“但等我长大些,一定能做到。”
他竟还在介怀这件事。
云秀只好应道,“嗯……”
他说,“所以,你还会再回来的吧?”
云秀心想,等他长大了,她应该也就不需要人来养了。但对上这少年的眼眸,却又觉着,就算不需要好像也不一定要拒绝啊——说不定他日后也想修仙呢,那他们刚好可以作个伴儿。
她便道,“嗯,能回来一定回来看你的,但提前说好,只是来一趟,可不是要住下来。”
——她依旧不喜欢背负承诺。
“嗯。”十四郎却并不介怀,他只笑道,“我会想办法让你想要住下来的。”
红梅如霞,月华如练,那笑容却犹有过之。云秀愣了片刻,莫名觉得心口似乎跳了一下。
她说,“你闭上眼睛。”
十四郎疑惑不解。
云秀便直言相告,“你看着我,我走不了。”
他讶异的睁大了眼睛,随即弯了眼睛笑起来。一时他只恶作剧般笑望着他,目光瞬也不瞬,偏偏要故意欺负她。
一阵风来,落花四散。
有飞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才终于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待他再睁开时,那花瓣尚未落地,花前独立人却早已消失不见。
空气中只残余一抹清淡的冷香。
他绕到梅花树后,终于确信她是真的走的。
他茫然站立了一会儿,忽的瞧见花枝上勾着一枚小小的珍珠花钿。当是她自树上下来时,不留神遗落的。
他踮了脚,小心的将那枚花钿解下来,收进了荷包里。
但是令狐家那位十七哥,云秀就又太熟了些。
这位十七哥乳名一个“鲤”字,是郑国公令狐晋的幼子,也是她二姨唯一的儿子——是的,郑国夫人令狐韩氏,她也是给人当续弦的——因是老来子,他在家中受尽宠爱。旁家底蕴所限,再宠儿子也有个尽头。他家却富贵滔天,只除了天子屁股下那把龙椅弄不到,其余的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等下,不止龙椅,还有一样东西求不到。
——体质。
他胎里带来的宿疾,身体太弱了。求了多少名医方士,吃了多少仙丹妙药,总不见好。
只要天稍冷稍热些,他都要犯咳疾,飘花飞絮的时候更不得了。因此一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旁人踏青郊游、访友聚会,他却得捂在屋子里养病。一个忍不住稍出去吹吹风,回头就得喝上十天半个月的药。
可想而知,每到春天,他的脾气就不大好。
——整块儿玉雕的瓶子,说摔就摔了。前朝名家的字画,说撕就撕了。几尺高的红珊瑚,拿玉如意敲得粉碎——自己病中没力气撬,便让丫鬟敲。敢留下比铜钱还大的碎片,谁留下的谁吃了它……
……云秀简直就没见过这么神经病的熊孩子。
倒霉的是,只迁怒自家的丫鬟他还不算完。也不知云秀怎么得罪了他,每到他养病的时候,就会央求他阿娘,“要见柳妹妹!”
令狐韩氏对云秀确实是好的,但比起她那个宝贝儿子,多少就差了一筹。
于是每年春天,云秀都会被她二姨接到郑国公府上去小住。
郑国公府当然是好的——只怕皇宫也没那么精美秀丽,吃穿用度也比在家中甘美精致十倍不止。
但药罐子小表哥,实在是很难伺候啊。
云秀去看他,他陷在棉被里,脸因为咳嗽多了,艳得跟桃花似的,眸子且湿润清黑,眼尾还带一抹红。似怒似委屈的说,“我不让阿娘接你,你都不知道来!”
云秀都不知道到底他是哥哥,还是自己是哥哥——虽说两人只相差几个月而已,但每次云秀都觉着自己大他好几年似的。
只好哄他,“别生气了,我不是来看你了吗?”
他就哼哼唧唧的。
但你要觉着他只是委屈抱怨,不算害人,那就错了。
他会怂恿云秀说,“你折一枝花拿进来我看,我养病,今年花开都还没见着。”
最初的时候,云秀不知道他的病根在这里,心想这个简单。应一声,“好啊,你等着。”
他还不忘叮嘱她,“别让旁人看见,我阿娘惜花,都不许人乱折。”
云秀记下了。
便出门去,为他挑一枝最好的桃花,避开人,扛进屋里来。
……
那年,她以为他会咳嗽到憋死。
莫名其妙就背上害他发病的锅,云秀整个人都是懵的。
待听令狐韩氏解释完之后,总算明白了原委。心想,他应该只是侥幸,只是真的想看花了。他好像有些可怜哎……
于是云秀愧疚的在春暖花开的大好时光,每天陪着他捂在屋子里,捂了一整个花期。
她还做足以乱真的绢花给他,调桃花香、杏花儿香、丁香花香……还做了一整面墙那么大的素白绣屏,踩在小杌子上画“春江花月图”给他看——就此加入了令狐家“讨小公子欢心,帮小公子看花”的前赴后继的大军之中。
结果她做什么他都不高兴,都觉着她是在故意炫耀她见过这样的风景。
云秀那会儿还小,大概才不到七岁,实在是很天真无邪。为了安慰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可怜的小哥哥——当然也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云秀简直绞尽了脑汁。
终于,在暮春将尽的那个夜晚,她在空间里揭出了比最薄的蝉翼纱还薄的透纱。便请郑国公府上下人搭好架子,把庭中最后一棵未落尽的桃花树,整个儿的罩了起来。
而后在树下点了灯笼——因光从里边透出来,那薄纱更是透得几乎察觉不到了。
再然后,她领着他从屋里出来,请他赏花。
你以为这个小祖宗该满意了?
并没有。
他静默的看了半天,在云秀以为他是被平生头一次赏春所见的美景感动了时——在她看来他是应该感动的,因为就她所见所闻,郑国公府上为了小公子能看一眼桃花,真是劳民伤财不惜代价,做出了无数努力和牺牲啊!在历经了漫长的折磨之后终于达成目标,在场的仆役丫鬟们没一个不快哭出来了的。
但令狐小公子他说,“花儿都快落光了!有什么好看的!”
云秀:他是病人他是病人他是病人,我不跟他计较不跟他计较不跟他计较……
无论如何,这一年云秀成功的完成了副本,从郑国公府皆大欢喜——就算不是“皆大”也只有小表哥不太欢喜——的离开了。
结果第二年,郑国公府上又来接她了!
所幸这一次,是连云岚一起接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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