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 晴昼海。
霞染天光, 烟笼柳暗,湖心水动影无双。
在晴昼海中照顾自己精心移栽仙草的息妙华猛觉有人靠近, 微风刮过, 从谢知非那里赶回来的紫胤御剑缓缓降落:“息长老,我有一事相询。”
在谢知非魂祭之后,紫胤待在万花的时间比天墉城还多。
天墉城的弟子私下心泣泣有抱怨:欲见自家门派执剑长老的风姿,必须先学会御剑, 否则没法从天墉城来万花谷!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 万花和天墉城均少有见到紫胤的身影。
若非每隔一段时间紫胤会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 众人当真怕极了紫胤在他人不知的时候陨落无声。
摆弄手下仙草, 息妙华淡笑起身:“倒是许多时日未曾见到紫胤了。”
然而当息妙华抬头看到紫胤隐带忧虑的神情后, 顿时忧心起来。
毕竟紫胤实诚人的招牌,修仙界的人都知道,能让紫胤露出担忧的神色, 可见必然有事。
再联想下紫胤这些日子时时不见人影,息妙华立刻将紫胤这段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踪当做紫胤发现某件事, 秘密调查去了:“紫胤可是发现有何处不妥?”
于是紫胤就老实的说出了他的不妥:心悸!
仙人无端心悸?那当真是大事。
待息妙华再听到紫胤说自己还有些神思不宁,息妙华皱眉苦思担忧更甚:能让渡完三劫的仙人神思不宁,绝非普通大事!
然而再往下听,息妙华便觉得这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六神无主、心绪萌动……这听着怎的如此的像门中那些个小姑娘们对屠苏情窦初开时,不知相思以为病,悄悄来找她治病时对动|情的描述?
息妙华想了想,决定再询问下:“紫胤, 你心悸时可是一人独处。”
自然不是!
紫胤一侧身避开息妙华的视线,知他若说不是,息妙华定然会继续询问,谢知非渡劫不易,知道的人多了对谢知非渡劫并非好事。
然而让紫胤撒谎说不是……
……
……
诡异的沉默,顿时在息妙华同紫胤之间蔓延开来。
好吧,不用继续询问了,紫胤的沉默已经证明了一切。
息妙华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冰雕雪琢的剑仙,沉默的组织着词汇。
然而:
一盏茶过去
一刻钟过去
……
对于其他还未成仙的小姑娘们,息妙华向来直言:切莫耽儿女情长,潜心修行方是正道。
然而紫胤不一样,紫胤已成仙身,是度过三劫天宫有册的仙人。
好生为难,这事该怎么说:
你清心寡欲几百年,如今是红鸾星动了。
息妙华暗自叹气,若她不直言相告,紫胤恐不会明了,只会更为担忧。
仙人动情并非不可,只要不搅动凡间气运、败坏天规地则,风神飞廉追着自己的轮回的爱人生生世世也不见伏羲皱个眉头,更别说大概连名字也未曾被伏羲记住的紫胤。
只是如何告知紫胤这是情动,自己也未曾有过恋爱经验的息妙华压力非常大:“紫胤,这件事……这件事或许比较复杂,若紫胤能告诉妙华当时情形,或我能知道测得更详细些。”
紫胤点头应好,把有关谢知非的情节剔除,将那夜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那边的息妙华认真的同紫胤讲你这是动心了,这边还时懵懂的谢知非努力从向雨田身上刷落威望值。
山林幽篁,风清雾茫。
墨鬓刀裁的向雨田坐在那里,气定神闲、稳如泰山,一双细长上挑的凤眼中隐着凌厉的光彩:“小和尚你刚才说一切众生皆可证佛,那么为什么佛还要你们在世上说法度众生?”
林中,白衣僧人笑了:“一切众生本来是佛。”
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竟似自西天驾云而来。
像一颗投入静池的石子,激起一排排涟漪,荡|漾开来。
众生皆有佛性于众生本佛并不冲突。
既本身便是佛,自当有佛性。
似乎怕向雨田未曾听清,谢知非又重复了一遍:“众生本佛,受贪瞋痴慢所蒙蔽,自入苦海变为人。”
谢知非不慌不忙的模样,不像是身处空山幽谷之中说禅,更像是端坐讲经台上说道,他的面前似乎也不是只有个不信佛的向雨田,而是三千诚礼佛的沙门弟子。
那般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的泰然,即便是大德高僧身上也少见:“佛法度众生是让众生觉悟,悟而成佛,回归本身。”
这下向雨田更加坚信谢知非绝非一般。
对于不同常人的人,向雨田不吝啬给予更多耐心:“度众生……”
不含任何情绪轻笑声响起,被勾起了听禅兴趣的向雨田又问:“小和尚我且问你,何为度?你们佛门总说普度众生,莫不成你是想把这芸芸众生尽数度来出家入你沙门。”
自然不是,若真那样,灭佛的屠刀一定会抬起得更早。
都跑去做和尚了,谁种地、谁交税、谁打战、谁织衣……分分钟,正统织衣的佛门就会入了魔门,怎还会有现在民间的盛况。
谢知非知晓的佛经典籍并不多,引经据典反驳向雨田自然不可能,然而这并不打扰谢知非说禅。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儒释道本是一家。
即便谢知非无法通过佛经来驳斥向雨田的谬论,然而顿悟佛禅的谢知非却可以以禅为题,同向雨田大谈唯心主义。
唯心主义的中心便是:意识是绝对的,吃穿用住统统都靠边站!
唯心主义说佛那便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打定主意同向雨田谈意识形态的谢知非面不改色,半点也不沾染如今佛门习惯劝人剃度的行为,还是围绕着心和悟开讲:“苦海无边,佛有慈心普度众生脱苦难……”
燕飞夕阳,迭荡暮色。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晚造,然而林中二人却半点也为觉察的模样。
只见林中僧人自在安然,敛眉微笑的模样同佛堂之中的菩萨何其相像。
端坐卧石之上的僧人身上流露出的,是一种船过水无痕、鸟飞不留影的静谧优雅:“……度立于精神自在,重在心灵解脱,解脱便是度!”
解度完毕,超逸淡静的僧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慈爱欣悦。
“出家念经礼佛未必得到解脱,而获得解脱也并非只能出家寻求,若有佛心常自在,居家的大士会比未得佛心的沙弥更洒脱,更易度离苦海。”
所以,我们不但讲普度,还讲缘!讲佛心!
谢知非双手合十低头诵了声佛号:“出家是形式之一,解脱是唯一目的,孰重孰轻,已然明了。”
随后,谢知非行若无事的抛下一个重磅话题等向雨田来接:“向施主,你可知此时你已身在茫茫苦海之中,不得彼岸。”
至于谢知非为什么知道,那还得感谢燕飞。
如果不是燕飞成功飞升,向雨田也不会执著的寻求踏破虚空,这还没踏破虚空,可见向雨田还没有得道。
没有得道,就是没悟。
没悟,那便是身在苦海不自知!
谢知非给自己的逻辑打了一百分。
对面遭遇瓶颈的向雨田果然非常上道:“我这无边苦海,和尚你准备如何度。”
当然是不度。
谢知非自己的度来自于寇谦之的提点。
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度法,谢知非显然不知道如何点化向雨田,与其不靠谱的装逼还不如装逼的不靠谱:“佛使人自度,自度者方可他度,然他度终不过蜻蜓点水,欲脱苦海,终需自度。”
“……”向雨田沉默了。
他觉得有点晕,有点绕。
他是想看看能不能通过佛的道使自己突破瓶颈,怎么来来去去都是度?
然而再仔细一想,向雨田又觉得有道理!
他现在遇到瓶颈,其他人没法帮他突破,只能自己突破。
如此来看,倒是有几分自度的意味。
谢知非少观佛经典籍,来这个世界后又没有去法会听人将佛,从而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子,也就是他人口中的野路子。
幸运的是,即便谢知非走的是野路子,到底见过吉百年之后的禅宗,这路子,还不算太野。
只是此时谢知非同向雨田谈的这些禅,同当今注重循序渐进有外入内大谈唯物主义的印度佛教相去甚远,向雨田乍听谢知非这样的说禅,兴致盎然:“如何自度。”
自度,唯有悟。
想到那日悟后的空宁,谢知非抿细的嘴唇和嘴角的笑意尽藏玄机,是一种通彻投契的微笑,无需文字,尽在不言。
微笑,自度苦海后的极乐。
心自在,便为永生。
谢知非心有所感,话自生成:“世间事,世人度;人间理,人自悟。若能明心见性,悟则刹那间至,顿见真如本性,便可成佛。”
适才那种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氛围,使得向雨田暗自叹息:
只可惜,他不修佛。
在汉武尊儒之前并无魔门,那时的道门无为治世,无正统自然无邪宗。
自汉武尊儒之后,儒为正统,其他皆是旁门。
渐渐的,旁门中有不少又变成了魔门。
魔门魔门,有一个魔字似乎整个宗门就变得可憎起来。
殊不知,如今的魔门的两派六道曾经也是行遍天下的学说,同今日的儒道并无区别。
释以外来学说之身立足儒道之间,成了所谓的正统之一。
魔门中人,多不服气。
向雨田虽不若崔浩那般偏激,但对魔门也无甚好感:“何为佛何为魔。”
谢知非深觉依如今佛门的情况来说,他要同向雨田讲引人向善的是佛、为所欲为的是魔,那些披着袈|裟的杂碎定然会成为向雨田反驳自己的据点:
你说佛门引人向善,怎么这群人没有向善反而更恶了?
往这个方向发展,谢知非除了准备好拖住被自己话语打肿的脸,暂且想不出有效反驳的法子来。
因此,谢知非决定高举唯心主义的大旗不动摇。
我们不说实的,说虚的!
当下,双手合十的谢知非泰然自若的说着对当今注重传承出身的各家宗门来说,如同开天辟地的话:“心魔即魔心佛即佛,境由由心造相由心生,心术不正者,虽无劣迹已入魔道,心存美好者,虽无义举佛相已生。”
佛和魔不由门派出身而定,乃观其心,佛门中有魔,魔门中有佛。
如此一来纯粹的唯心说,辩无可辩。
谢知非不相信魔门那么多的人会没有一个有良知的人,即便没有,谢知非也要亲自点一个出来:“向施主隐佛心具佛性,乃我佛门有缘之人。”
“……”向雨田默然:居然说魔帝同佛门有缘,这和尚倒是真敢说。
如此一来,向雨田反倒更欣赏起谢知非来。
向雨田作为堂堂一代魔帝,岂能不知他人言语中的真假,然而无论谢知非说言是否真假,在向雨田看来佛就是假的,谢知非再真的话也是假的,唯有谢知非顿悟佛性那时真的。
虽然向雨田觉得谢知非的禅说还不够完善,然而已能让他感受到其中蕴含大道的心旷神怡:“小和尚,若我年轻的时候同你这般说,怕是心境动摇要被你说来舍我圣门入你沙门,可惜……”
向雨田摇了摇头,只可惜他追求的是用永生大道。
而这个东西,佛门没有。
佛门至今无人证道飞升,因而向雨田如此肯定佛是假说:“任你如何能说会道,这世间未曾现佛也未曾见人证佛,到是有人得道成仙。”
说到这里,向雨田想到燕飞的飞升,穿过天门,从此天宽地广任其遨游。
那般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让向雨田神往:“顺凡逆仙,你这般佛门禅说劝人放下只能绊住我的步伐。”
能绊住他步伐的东西,他向来不要。
向雨田潇洒起身,虽说他此行是为了种魔而来,然而现在向雨田却不想对谢知非种下魔种:留着一个有趣的和尚,比留着一个有趣的魔种更好。
然而向雨田刚起身,还未跨出离开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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