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女开始的是脂粉铺子,十几年来见识过最多的就是姑娘家。
因为程氏梳的是妇人发髻,身边一无男人二无孩子,买脂粉的女人们以为她是夫君早死,却还坚定着要守寡的痴情女子。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女人们便怜惜她,偶尔没事就找她说说话。
大多数其实是在跟她抱怨自家男人不懂得疼人,有点钱就想纳妾。
这会儿,程氏女才发现,她那个情郎,跟世间千千万万的男人一样,得到了就不再珍惜。
反而只在成亲时见过一面的河伯,让她始终念念不忘。
每每午夜梦回时,她耳边都会响起那温润的声音。
“我从没喜欢过姑娘家。程姑娘既嫁于我……我便对姑娘好一辈子。”
最后,却都以温热的血气收场。
他擦拭掉她脸上的血,说:“……程姑娘,还是不愿嫁我。”
其实,早在盖头被掀开,她抬头见那人穿着红衣时,心头已经猛的一跳。
当时的程氏女以为自己是害怕。
后来她懂了,那其实是一见倾心。
只不过她用了十六年,才明白当初自己的感情。
她跑去岸边想要找回那龟,带她去寻河伯。
她在大喊大叫,却早已不见那救了她的大龟。
不过程氏女自己也够烈性,她假装自己不会水,趁着夜色跳河。
在她忍不住,自己要游上去的时候,大龟出现了。
她抱着龟的脖子不撒手,想要找河伯禀明心事。
大龟没好气的说:“死了,死了,真的死了。”
程氏女跌坐在地上,冷得直打哆嗦。但她的心更凉,嘴唇颤抖着问:“怎么会,他是神仙啊!”
“神仙也都有死穴的。”
大龟不欲与她多说,打算直接下水就走。
他也仅仅是受河伯所托,不让程姑娘溺毙,给她安身立命的资本而已。
至于程姑娘‘弑仙’这件事,以后下了地府还有的惩罚要受。
河伯的安排也仅仅是不想让自己再影响到程姑娘,让她身为人的这辈子能活得好。
其他的因果孽债,都各有天命。
—
程氏女此刻跪在堂下,即便只能看到那黑袍一角,她也满足的想要哭。
就算怎么都哭不出来,她喉口也发出抽泣的哽咽声。
她期待那黑袍人把目光挪到自己身上,她花了大力气才求得那龟保养她这张脸,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河伯再见,再听他说一句‘程姑娘’。
然而她等到的是城隍爷说:“程氏女,还不把你下毒暗害张煊,谋划淹死庄浦和的事情从实招来!”
城隍爷的声音不大,却宛如当头棒喝,让身为鬼的程氏女不得不遵从。
“我偷学龟族吐纳之术,以小龟的命要挟大龟寻来带着灵气的珍珠,为我保养皮肤。至今,我已苟活三百七十六年。”
跪趴在她旁边的张氏三人已经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他们震惊的不仅是城隍爷说张煊的病居然是这女人下毒,更震惊这人居然活了三百多年,她、她、她还是人吗?!
程氏女没有看张煊,她目光一直追随堂上那黑袍一角。
即便如此,她依然能感知到张煊看着自己那惊恐不已的眼神。
张煊的害怕让她不由自主的‘咯咯咯’笑出声来。
程氏女简要的把当年发生之事说了一下,道:“我打听了几百年,终于得知张煊从出生起,每到处暑那日就心口疼。想必出谋划策杀害一河之神的业障在地府都没消弭干净,还需要在人世偿还。三年前,我偷偷接触到他,给他下毒。”
张煊的母亲出于爱子心切,终于能说得出话来:“你是怎么给我儿下毒的?我儿的饭菜都是我亲手做的,他就算下馆子,那也是大家一起吃。”
程氏女脸色一瞬间难看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说:“我之前是做胭脂水粉的,我给自己脸上涂的胭脂水粉里下了毒。他色心不减,亲、亲吻我,便中了毒。”
“你看看你这手,你这胳膊,我儿怎么可能看上你?!”
程氏女脸色更是难看,她说:“那你就要问张煊了。再说,我只要在白日里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他不是就看不见?”
眼看着张煊的母亲还要继续闹,城隍爷没说话,只是一个眼神压制,她立刻就动不了。
程氏女继续说:“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再见夫君一面。”
此话一出,除了堂上坐着的城隍爷、河伯和苏苒之,其他阴差都惊了。
“当初我动手,是因为我自己不懂事,再加上他一直在旁怂恿,我犯下了滔天罪行。我之所以给他下毒,是因为他不配活。”
这话已经触及到城隍爷的威严,毕竟让张煊心口如刀扎的痛是他们城隍庙安排下去的。
但他依然没说话。
因为他给所有鬼评定功过,安排刑罚,是依照生死簿来的。
区区凡人的一句话,根本不可能激怒他。
程氏女继续说:“我本以为现在的河伯不是当年我的夫君,直到……直到今年初春,我在河伯庙看到了三百多年前镇上那个姓李的老光棍。”
那会儿她原本正在给新任河伯上香,她不知道该祈求什么。
就是默默的跪着,欺骗自己这位就是当年那被自己杀死的夫君。
哪想到,一转头就看到李老光棍风尘仆仆赶来,跪在她旁边。
他说:“河伯大人,当年都是我的错,我现在来将功赎罪了。”
程氏女呆呆地愣着,直到香灰不堪重负的洒下,烫到了她的手指,她才如梦惊醒,赶紧插了香出去。
她说:“我活了三百七十六年,我经历过大安国建国。我是知道新任河伯被冠以‘淮明河’之名,因为他本体是一条大黑蛇,我从来没想过他就是我夫君……”
程氏女很清楚的记得,那天身穿红衣的男子飞出窗外化龙之后,腹部是有爪的。
她后来查过各种典籍,她知道有爪的一般都是龙或者蛟。
但其实,当初的河伯也仅仅是半蛟,大部分身体还是蛇。
只是那晚的惊鸿一瞥,让程氏女误会了三百多年。
不过,这也是他们缘分已尽。
河伯用身死道消,用大龟的照顾,撇干净他和程姑娘的关系。
自此生老病死,再不相干。
纵然程氏女幡然悔悟,苦苦追寻数百年,但依然抵不过‘错过’两字。
错过,不仅是错了,更重要的是过了。
可程氏女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她说:“既然知道现任河伯就是我夫君,我去祭拜过上百次,他都不现身一见。我知道他肯定在生我的气,但我……我没多少年可活了,而且从今往后,随着我越来越老,那龟都无法给我足够的珍珠灵粉,我这张脸要保不住了。”
因此,她便一不做二不休的设计用淮明河水杀死庄浦和。
张煊的母亲怒道:“你这个骗子!你就是个骗子,你说那是给阿煊改命的!”
“那术法确实能改命,我没骗你。但那也只能让庄浦和给张煊当替死鬼,而且只能免除张煊少疼一年,下一年想要让他不疼,还得继续找‘替’。”
程氏女看着那袍角一动,虽然不知道河伯是不是在看自己,但她更愿意相信这是在给自己回应。
她激动之余,说话都快了起来:“我用淮明河水杀人,河伯肯定要管,我……我只想当面告诉你一句……”
不等程氏女把话说完,城隍爷合上生死簿,道:“程氏女对害人之事供认不讳,带去地府第十六层行罚。”
阴差用勾魂锁扣住程氏女,很快就从地面上降下去。
至于她最后想说什么,没有人在乎了。
而张氏三人,阳寿暂时还未到,但其谋害亲侄,亲侄还是朝廷命官中的锦衣卫,就算他们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阳世间的知府大人自会断案。
等到死后才会在生死簿上另行清算生前功过。
在他们都被阴差走后,苏苒之问城隍爷:“前辈,他们醒来时还会记得这里的场景吗?”
“不会,”城隍爷耐心解释,“最多就是感觉脖子痛罢了。”
毕竟被勾魂锁羁押的久了啊。
苏苒之再看向河伯,男人看起来有点老态,眼角丛生一堆皱纹,但态度很温和。
程氏女叫出的‘夫君’并不能让他有丝毫心理波动。
以苏苒之目力,能看出眼角的皱纹是因为经受雷劫而造成的。
可淮明君还是没能化蛟成功。
苏苒之蓦然想到那两位对弈老者,还有他们棋盘中的黑龙。
再联系的深一点,就是那两位老者还救了庄浦和一命。
毕竟,若是没有他们,庄浦和指不定已经被程氏女给害死了。
现在苏苒之知道庄浦和为什么得救了,是因为那两位在河伯化蛟龙的紧要关头,不能给他身上添加业障了啊。
反观程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爱了河伯三百多年,却屡次以‘爱’的名义做错的事。
说白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苏苒之只知道一句‘不破不立’,但还没体悟透该如何讲给淮明君听。
毕竟这四个字谁都知道,真正能参悟的却是少之又少。
能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不难,但怎么破还得慎重考虑。
要是实在想不通,苏苒之只能在下次拜访时将老者对弈的事情说给淮明君听。
在苏苒之心中担子全消之时,她好像听到了鸡鸣声。
再一睁眼,她便回到了自己身体里。
秦无没有丝毫睡意,在她额角吻了吻,问:“夫人,晚上去哪儿鬼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