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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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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势外弛内张,就表面看,一切仍如原来的计划,遣送昭君和番。因此,皇帝特意嘱咐皇后进言,请太后恢复她宁胡长公主的封号。

    “宁胡长公主的封,本来就没有撤消。”太后对事理了解得清澈异常,纠正皇后的说法。“不过移花接木,给了韩文了。”

    “是!”皇后答说:“臣妾的意思,就是要请皇太后将此封号赏还给她。”

    “只要是她出塞,当然她就是宁胡长公主。”

    “臣妾还有建议,既然是宁胡长公主,似乎应该将她移到上林苑。”

    这才是皇帝的本意,皇后受了利用,太后却不是轻易就会受愚的,沉吟着不作声。

    “长公主有长公主的住处。”皇后又说:“请皇太后俯念国家的体统——”

    “好!”太后打断她的话说:“你提到国家的体统,我不能不允许。不过,你得提醒皇上。他也别忘了,要处处顾到国家的体统。”

    “是!”皇帝如愿以尝,对昭君有了交代,当然很高兴。遗憾的是,太后已有暗示,他不能随意进入上林苑宁胡长公主的住处,不免怏怏。从而又想到昭君不免寂寞,所以特意传旨,让韩文仍旧留在上林苑,为昭君作伴。

    由冷宫移住别苑,而且恢复了长公主应有的一切待遇,对昭君应是一件喜事。但她另有一番抑郁难宣之情,想到皇帝可能因为她而大动干戈时,内心更有无可言喻的惶惧不安。偏偏皇帝由于懿旨限制,不得相见。心中的抑郁不安,无可倾诉,加上秋风渐厉,感受风寒,竟致恹恹成病了。

    起先只是有些发烧,似无大碍。及至起身都觉困难时,奉旨为她作伴,亦就负有照料之责的韩文,不能不派人去告诉周祥,转奏皇帝。

    于是,接连派了两批侍医来为昭君诊视,其中有一个女医官。

    这个女医官复姓淳于,单名一个秀字。“淳于”本来是齐鲁之间一个小国的国名。国亡人在,即以淳于为姓。但这小国之中,却出过两位天下闻名的杰出之士,一位是战国齐宣王时期的淳于髡,不但为滑稽之雄,而且智数过人,在当年学者荟聚的临淄稷下,是位风头人物。

    再有一位是旷古绝今的名医淳于意,他管过供应天家玉食的太仓,所以人称“仓公”而不名。文帝年间,因结怨权贵而获罪,他的小女儿缇萦上书救父,感格天心,为之修正刑律,更是一般脍炙人口的美谈。

    这淳于秀便是仓公的曾孙女,而本姓为薛。因为仓公只有五个女儿,并无儿子,将一个姓薛的外孙抱了来做孙子,便是淳于秀的父亲。

    这淳于秀家学渊源,内科精湛,固不待言,而且善施刀圭,外科亦是高手。当下替昭君诊了脉,开了方子,说了几句宽心静养的话,随即进宫复命。

    “宁胡长公主的病,要紧不要紧?”皇帝问说。

    “长公主的病,虽不要紧,却很麻烦。”淳于秀答说:“外感不重,心病不轻。心病须得心药医,药石无所奏其效。”

    “喔,心病!”皇帝问说:“应该用何心药?”

    “若能圣驾亲临慰藉,长公主的病,不药可愈。”

    “原来如此!”皇帝吩咐:“周祥,传旨赏这女医官黄金十镒。”

    等淳于秀谢恩退下,皇帝大费踌躇。因为上林苑不比冷宫,可以悄然而往。车驾一出,慈寿宫就会得到消息,太后面前不好交代。

    想了半天,只有传旨先派林采到上林苑陪伴,作为一种关切的表示,希望能代“心药”的作用。

    “大姊!”昭君惊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掖庭令告诉我,皇上有旨,着我来陪陪你。”林采仔细端祥着昭君:“二妹,你瘦了!咳嗽好像很厉害。”

    “天气骤寒,着了点凉,不要紧的。”

    “只怕不关乎天气。”林采装得不轻意地说:“忧能伤人,你自己要想开些!”

    “唉!”昭君叹口气,没有说什么。

    “大姊,”韩文在一旁说:“外面有什么消息?不妨谈谈,替二姊解个闷。”

    她一面说,一面使个眼色。林采会意,外面的好些传言,是不宜使昭君入耳的。因而便说些新奇有趣,可当笑话来谈的里巷琐事。

    尽管林采的口才出色,将那些宫闱中趣闻妙事,形容得淋漓尽致,而韩文又在一旁凑趣助兴,有时嗟叹,有时欢喜,将林采所谈的新闻,烘托得格外热闹,目的是想转移昭君的心情,忘却烦忧,破颜一笑。可是她们的苦心是失败了!昭君始终打不起兴致,总是一副萧索落寞的脸色。

    “我再讲一件奇案。”林采并不气馁,依旧兴致勃勃地在谈。“有家人家,两代居孀。儿媳妇二十不到,婆婆也只有三十多岁,正是——”

    到底是处子。即令在掖庭中,亲密女伴,两夜联榻,枕上并头低语,不免谈论初承雨露时将会如何如何。对男女间事,已非一知半解,但此刻要谈到盛年孀妇,春心独在的光景,却有些羞于出口。所以林采一直流畅的词令,初次遭遇了顿挫,微红着脸不知怎么才能说得下去。

    韩文是听就听得羞了,因而也是第一次不开口帮腔,独有昭君不同,若无其事地接口说道:“想来正是最怕寂寞的时候。”

    “对了!那种年纪最怕寂寞。于是——”

    于是,将近中年的婆婆私下畜了一个面首,即是她家的一名长工。因为形迹不谨,外面颇有流言。但只知那长工常入内室,却不知是婆婆还是儿媳的入幕之宾?

    流言越传越盛,族中有人发了话,做婆婆的心肠甚狠,为了保护自己的声名,竟说通了长工,诬赖儿媳失节。闹到当官,长工一口咬定,某月某日如何将少主妇勾结上手。及至传儿媳上堂,林采问道:“你们道那儿媳妇如何?”

    “自然得为自己分辩,真是真,假是假,这名节上头,”韩文摇着头说:“断断不能马虎。”

    “不然!”林采说道:“竟是点头承认了!”

    “有这样的事!”这回是昭君失声而言:“她怎么说法?”

    “没有话。堂上问她经过的细节如何,儿媳只是哀哀痛哭,一句话都不说。”

    “这,”昭君又问:“莫非就此定谳了?”

    “那也没有这样糊涂的官。”林采答说:“县令倒是响当当的清官,明镜高悬,万民爱戴。明知儿媳受诬,只是自己不作分辩,便有救不得她的苦。”

    “这么说,成了一件悬案?”

    “这样的案子,如何悬得起来?当然要结案。那县令看看审结的限期已到,焦急莫名。不料一急倒急出一计来了。”

    这一计是反其道而用的苦肉计,谓之“敲山震虎”那县令将婆媳二人及长工一时提上堂来,下令将奸夫笞臀二十。

    打屁股的竹板子名为“箠”五尺长、三寸宽,削平竹节,一个壮汉被打二十板子,还禁得住,所以婆婆还沉得住气。但打屁股要剥亵衣,儿媳一见羞得赶紧转过脸去,而婆婆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就这不同的表情,县令越发心有定见了。

    二十板打完,县官又问,通奸的是谁?长工毫不改口,而儿媳亦依然如旧,只淌眼泪不说话。

    于是再打二十。而且县令向小寡妇“警告”如果不招,要将长工一直打下去。拚着前程不要,要将奸夫毙于杖下,看淫妇心疼不心疼。

    第二个二十板一打,小寡妇固有不忍之意,但无非是常皆有的恻隐之心使然。唯独老寡妇却已急得心惊肉跳,怪态百出。等要打第三个二十板,那狼虎之年的婆婆,毕竟挺身而出了。

    “由此可知,”林采讲完这段新闻,谈她自己的感想,只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世上什么都可以假,唯独感情假不得,隐不得。”

    昭君默然。韩文亦到此方知林采的隐喻。这个比喻似乎拟于不伦,但意思却很深,昭君对皇帝的情分,以及她内心的矛盾微妙,都可在这个故事中深喻。

    而在昭君,这个故事是她的一面镜子。她现在很了解自己的心境了。明明一片心都已在皇帝身上,而始终不肯明确地承认;明明舍不得离开皇帝,偏偏要装得远嫁塞外,亦不在乎的态度。这不是很可笑吗?

    这也算是一种心境的开朗。尽管矛盾纠结,不知如何才能解消?至少可以看得出矛盾存在。不再是混沌一片,昭君觉得心里比较好过些了。

    当然,一半也靠淳于秀的药力。一夜过去,咳嗽已减,胃口亦开,精神已好得多。而心里亦已积了好多话,要跟林采与韩文从长计议。

    “我现在想几件事:第一、太后与皇上母子失和,决非国家之福;第二、为我大动干戈,倘或战败,我就是千古的罪人;第三、兵连祸结,百姓受苦。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子好走。”

    “何以见得只有一条?”韩文大不以为然。

    “三妹,”林采拦住她:“你先别打岔,听二妹说完。”

    “依我想,只有一条路:不如一瞑不视,万般烦恼都没有了。”

    何以忽动此念!林采与韩文无不吃惊,不约而同地说:“使不得,使不得!”

    “何以使不得?”昭君争辩着:“大姊、三妹,我是想了又想,才下的决心,这不是轻生。”

    居然道出“决心”二字,林韩二人越觉事态严重。因为如此,反而不急着劝解,姊妹俩人眼色微询,取得了默契,由林采向昭君说词。

    “你还道不是轻生。二妹,我原来很佩服你,如今却失望了!你亦为寻常女子,私心极重。”

    这是做文章从反面掀起波澜,昭君心里不服。不过林采居长,她不能不尊敬,所以尽力保持平静地问:“大姊,怎见得我的私心极重?”

    “你说,你一瞑不视,便可消除万般烦恼。然则,你只是为求自己解脱,抛下许多难题给别人。有道是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你这样做,不是私心作祟?”

    “大姊,这话我可不能承认。诚然,我有烦恼,可是我一死,解消了国家的难题。太后、皇上,母子可以不致失和;汉朝与呼韩邪亦可不致于再兴兵戎;百姓可免干戈流离之苦。这些,都是非我死不可得的事,难道也是私心?”

    昭君自是侃侃正论,但林采的口才高人一等,不慌不忙地答说:“二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须知宫闱事秘,易起流言,你这一死,必然为太后带来恶名。”

    “恶名!为太后带来恶名?”昭君愕然:“大姊,我不懂你的话。”

    “我一说,你一定承认。你果然死了,民间不会了解你这番为国家、为百姓的苦心,必定道是你是为太后逼死的!你想这不是为太后无端蒙上恶名?”

    “是啊!”韩文在一旁帮腔:“外头一定会这样说。因为太后曾赐你的死,这件事,外面知道的人很不少。”

    “这——”昭君口齿迟滞了:“皇上总不致对太后误解吧?”

    “是的!皇上当然知道,你的死,不是出于太后的逼迫!

    而是出于呼韩邪的逼迫。凭心而论,若非呼韩邪这么痞赖,得理不让,毫无通融的余地,二妹,你也不必寻出拙见吧?”

    昭君默然。心里承认林采的分析不错。于是韩文又插嘴了“这倒不可不防!”她说:“皇上如果是这么想,一定饶不得呼韩邪。”

    “饶不得他,便待如何?”林采问,同时使个眼色。

    韩文完全领会得到她的用意,便即答道:“那一来,可真要大动干戈了!”

    “那倒也不见得!”林采故意这么说:“人都死了,何必大动干戈?”

    “正因为人死了,才非要讨伐呼韩邪,才能报仇雪耻。”

    “报仇犹可说,怎说雪耻?”

    “怎么不是雪耻?”韩文振振有词地说:“堂堂汉朝的妃子,让蕞尔小国的呼韩邪,逼得天子都无法庇护,非寻死路不可。这还不是耻辱吗?”“啊!”林采故意吃惊地说:“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莫非无法化解了?”

    “大姊,你是说,这一场战火,可有化解之道?我看很难。”

    “何以呢?”

    “皇上一直觉得呼韩邪欺人太甚,故有讨伐以示膺惩之意。但他人不感,只说皇上为了贪恋美色,不惜兴兵。故而有人以为师出无名。若是二姊一死,便师出有名了。”

    “怎么?”一直在倾听的昭君,不由得吃惊地抬眼:“为什么我一死,反倒师出有名?”

    “那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不是为了要留下二姊你兴兵,皇上的话就说得响了:呼韩邪逼死了汉朝的妃子,就是目中无汉!这样,如果还能忍气吞声,别说皇上,恐怕皇太后也不愿意!”

    “你是说,”林采抓住好题目,赶紧又问:“太后本来一直反对兴兵。若是二妹一死,她就不会反对了?”

    “是啊!太后反对兴兵,是因为兵起无名,怕百姓口中不敢讲,心里怨恨皇上。如今情形不同了,人家欺侮到咱们头上,还能没有表示吗?”韩文又加了一句:“大姊,你可别忘了,太后不像寻常人家老太太,胆小怕事。太后是很有决断的人!”

    “照此说来,真是没有化解之道了?”

    “这倒也未必。只要,”韩文略停一下,清清楚楚地说:“只要呼韩邪肯赔罪。”

    “他肯吗?”

    “是啊!顾虑的就是这一点。如果是我,我就不肯。人财两失,临了儿还要跟人家赔罪,太窝囊了。”

    “糟糕了!”林采顿着足说:“照此看来,竟是非打个你死我活不可。”

    俗话说得好“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而言者有心装做无意,更易教人入彀。林采与韩文这样假作辩议,句句打入昭君心坎,一死便当挑起战火,是确凿不疑的事。于是,昭君的轻生之念,即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唉!”她不自觉地叹口气,接着,两行清泪,断线珍珠似地滚滚下落。

    林采与韩文都不大明白,她这副眼泪从何而来?相顾错愕之下,那一吹一唱,专为说给昭君听的话,自然而然停了下来。

    “做人真难。大姊,三妹,我真不知道怎么才好?”昭君哽咽着说:“世上真有求生不可,求死不得这回事。”

    一连三个“真”字,真可想见昭君的心境,万般无奈。林采心想,劝是劝得她回心转意了,再不担心她会寻短见。可是她心中的为难,亦须替她设法解消。这比劝她忍死要难得多,只有平心静气地慢慢商量。

    “二妹,你不要着急。我绝不相信世上有何过不去的难关。最要紧的是,你自己不要钻牛角尖。”

    “不!我细细想过,确实是难。大姊,你请想,如果不能死,活着可又怎么办?莫非我以汉家妃子的身份,真个出塞?”

    “当然不会。”

    “然则呼韩邪呢?肯让步吗?”

    “当然要劝得他让步。”

    “这是一定的!一定要他让步。”韩文接口:“以汉朝疆土之广,人才之盛,莫非终无苏秦、张仪之类的辨士,可以说劝呼韩邪?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林采很快地说:“果真呼韩邪坚持己见,也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迫使他就范。”

    “是什么办法?”昭君问。

    林采不答。韩文却忍不住开口了:“当然是兴师问罪!”

    “说来说去还是免不了如此!”

    “不然,”林采作个区分:“和战如今在不定之际。可是,二妹,你如果自忧不善,这场仗就打定了。”

    “唉!”昭君又叹口气。

    “二姊,”韩文说道:“天塌下来有高人顶,你不必太自苦——”

    正说到这里,听得殿外传呼:“皇上驾到!”

    这一下,林采与韩文赶紧回避。而昭君却不能不挣扎着起身,出殿接驾。

    她一面走,一面在想,如今是以何身份见君?而念头转到,随即有了定见。走到门口,皇帝已经入殿,她闪开一步,侧面跪下,而皇帝的动作很快,不等她开口,便俯身伸手来扶。

    “妃子,起来!”

    昭君不答,管自己说道;“臣妹昭君,给皇上请安。”

    皇帝一听愣住了。怪不得叫她“妃子”她不理!“昭君,”

    他暂且改了称呼:“起来说话。”

    “是!”昭君站起身来,等视线相接时,只见她目不斜视,面无笑容,皇帝不由得气馁了。

    “淳于秀的药,可有些效验?”他勉强保持着平静。

    “多谢皇上。淳于医官的药很好。”

    “很好就好!”皇帝没话找话地说:“这间屋子好像很冷。”

    “请皇上这面坐!”昭君指着东面说:“等熏炉的火一上来就不冷了。”

    西面罗幔深垂,是昭君的卧处。不引皇帝入她的内寝而引入东面起座之处,是更进一步地表示了她决心占住宁胡长公主的身份,以妹事兄之礼,对待皇帝,如果再往深处考察,可以想像得到,这又是她决心遵照懿旨,预备出塞和亲的表示。

    这样想着,皇帝异常懊丧。当然,他亦绝不肯就此撒手,忍令昭君远出漠北,在荒凉的苦寒的塞外,了此一生。不过,他很了解昭君的性情,此时不宜多说什么,姑且先以兄妹的身份相叙。

    “秀春,”昭君大声吩咐:“赶紧在薰炉中续上兽炭,再备热汤来为皇上驱寒。”

    “驱寒莫妙于酒。”皇帝接口:“昭君,我记得你有自己炮制的白花酒,想来还有。”

    采撷百花,亲手炮制的佳酿,存得还多,只是酒能乱性,昭君不想拿出来。转念又想,没有百花酒,并不能阻止皇帝喝别的酒,比较起来,还是百花酒淡些,宜于皇帝饮用。

    于是昭君亲自去捧了半瓶百花酒出来,说是仅仅余此,希望皇帝浅饮即止。这话说得不好,皇帝口头答应,心里却反有非痛痛快快醉一场不可的欲望。

    无奈酒既不多,杯子更小。其实杯子并不小,只为和阗美玉,整块雕成,玉工舍不得糟蹋材料,中间空得不多,所以看上去并不小,而酒却只容得一口。沉甸甸地徒然压手而已。

    “这些匠人,不是蠢如鹿家,便是奸狡如毛延寿。”皇帝越说越气,将一只玉杯使劲扔了去。只听砖地上清脆的爆裂之声,当然是玉碎了。

    宫女、太监尽皆变色,从未见皇帝发这么大的脾气。昭君当然也有些惊心,不过表面上很镇静,略略提高声音喊:“秀春,取一只金爵来!”

    皇帝在玉杯一出手时,心中便懊悔不安,怕吓了昭君。

    此时倒是略略放心了,但觉得好没意思。特别是生气绷着脸,一时无法放松,十分难受。

    在难堪的沉默中,秀春取来一只金爵。昭君亲手倒满了酒,捧向皇帝,口中说道:“估量瓶中所余,大概还有一爵。

    皇上是浅酌慢饮,还是一口气干了它?皆无不可。不过,酒就是这么多!”

    她的话说得很快但声音很平稳。见得她已拿定主意,只许皇帝喝这么多酒。既然如此,皇帝自然知所取舍了。

    “我慢慢喝!”他说:“其实我亦不喜欢喝急酒。只是我不能忍受无谓的限制,限定我一口就只能喝那么多。”

    “凡是限制,都不是无谓的。”昭君答说,声音很低。

    若是别人,作此近乎顶撞的回答,皇帝一定又会被激怒,但对昭君不同。他喝口酒说:“你这话倒有些意味!试举例以明之。”

    “臣妹不须举例。只请问皇上,朝廷天天有诏会,告诫臣工,要这样,不可那样。凡此限制,不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的吗?”

    皇帝觉得她的话对,也不对,却无从细辨对在何处,不对者何在?便笑着答说:“你的话,我没法儿驳你,可也无法领悟。”

    “圣明莫如天子。皇上这么说,臣妹惶恐之至。”

    皇帝无法再说得下去,心里不免懊恼,不知不觉地引爵鲸吞,大半爵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干掉了。

    昭君颇悔失策,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讽劝皇帝接受太后对他的限制。只好默默地斟酒,不敢再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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