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树种里我尤喜爱桑树。若要讲讲理由,大概是因为那紫红的桑葚染过我的记忆吧。
我们村的桑树全长在桑树台,一块三四百米面积的平展开阔的土地。桑树台也有别的树,杏树梨树都有,而且不见得别的树比桑树少,但那块地还是被命名为桑树台,这就好象叫李家河的村子并不因为住满李姓人的一样,可能是桑树比其他更使人有记忆。
二三十年前,家乡有很多养蚕人,结丝自用是一部分,剥了卖钱是一部分。那时也有很多手艺高强的绣花女,自己染好了色,做出的蚕丝鞋垫百里知名,也有绣了枕头顶的,一副能卖到五块钱,在那时是相当昂贵的物品了。至于外卖的丝,都去了苏杭一带,据说是做更高级的织品。丝路的流畅使我们村种了很多桑树,采了桑叶喂肥蚕。现在还隐约记得些开蚕棚的仪式,是极其庄重而讲究的,有一些神异也有不简单的过程,但多已经记忆模糊了。我对桑叶好坏不大关心,更记得多的是那美味的桑葚。我家的桑树本来有很多,但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人都往城里迁,要过另一种日子去了,也不再养蚕,养蚕的利益已不具诱惑力,桑树也多被砍了卖木料,据收购的人说桑树质地细密,适合雕刻,能做美的工艺品,大约有利可图的事每个人都愿意做,而且由于桑树混在一起已经不能分你我,因此大家争着砍,最后就只剩了桑树台的十余棵。为什么单单这十余棵被留下来,我不甚清楚,也许农村人做事总还不至于绝对,想要留点根吧。桑树台的桑树高低不等,树形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能够结出美味的桑葚来。
我记忆中,端午的粽子吃完,桑葚就来接替粽子的余味了,一点一点不断有熟的,紫红的桑葚簇拥了挂在枝头,和那深绿的树叶映衬着很招人馋。桑葚是神物,尽管可吃的时间持续很久,但最好的味道还是要就着树叶的翠意吃,倘若摘了桑葚装在兜里回家慢慢品尝,那味道就会差很多。摘回家的桑葚与就树的味道确实是有区别的,但一般人未必区别得开,这就像茶,只有有经验者才能感觉出,一沾嘴就知道茶的品质,我是在吃桑葚的记忆中长大的,对其中的差异很敏感,只要含在嘴里就能判断出是熟到几成的,或者是哪种桑的果实。如果是落了地的果子,味道比装回家的更差些,是因为太熟的缘故,色泽外形味道不上眼也不合口。所以在行的食者总是登高附低盘爬于树,东采西摘任意挑拣那最正色的桑葚下口,新鲜味在喉里久聚不散,染紫的嘴唇久不褪色,仿佛是很高的骄傲,实在是无上的口体与精神的享受。
鸟儿和松鼠也是桑葚的拜访者,而且它们比人更吃得挑拣,鸟和松鼠都有灵醒的鼻子,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闻,对桑葚熟的程度比人把握的还准确。桑葚熟到最丰富的时候,树上的鸟和松鼠几乎成群结队,热闹非凡。在我印象中,觉得我们村的鸟儿和松鼠比别的地方似乎更机灵,因为我常常试图捉桑树上的鸟和松鼠,但是从不成功,而在别的地方,却能捉到并圈了笼子叫着跳着,还因此被别的孩子羡慕。
及至长大读了些书,看到数则资料,才隐约明白鸟儿这么活泼的原因。据本草纲目、中医学新编、中草药手册、中药大辞典等资料记载:桑叶性味:甘、平、寒。功能:清肝明目聪耳,镇静神经,润肺热,止咳,手足麻木,赤眼涩痛,解蛇虫毒,可代茶止渴,通关节。又有寿世保元记载:采嫩桑叶洗净,暴于日中,以干为度,同芝麻研为细末,炼蜜为丸,如梧桐籽大小,日服二次,百丸,有补精添髓、乌发明目的功效。现代医学研究证明,桑叶中铜含量丰富,用于防治“少白头”有较好的效果。说的是桑叶,其实桑葚的功力要比叶子强很多,只是那紫果不便于长久保存罢了。古代医药的这些记载中都强调了一点:明目补中。大约鸟与松鼠们久食桑葚,所以耳聪目明,万分机灵而不被威胁了。另从某些药膳方中,也知道原来桑是有大用的,桑粉馒头,类似粗粮;桑叶蒸肉饼,恬淡适口好下饭;桑枝炖鸡脚,煲汤炖品,如此等等,多是因为桑能添加一份绿意在其中。原来,吃桑,吃的是天然意象,吃的是一种青翠的精神。
然而更有另一些记忆是我深刻记着的。有一年,村里来个卖杆称的,看到村家柴堆上的桑枝,就很惋惜的说糟蹋东西了。村人不明所以,询问他话的由来,那人说桑枝是做称杆的好材料,轻盈端直好定星,而且久用不变形。他还说桑木这东西很金贵,质地细密,适合雕镂,能做精致的工艺品,这正验证了之前传闻的可靠。听他这么说,我再见桑时就留意细看,才知那些小枝条真的有直的品质,光光溜溜,端端正正,因为这品质,它才做得最具公平性的衡器——称,人人心里都应该有的那杆称,我也留意了那杆称,星星匀称,绝无偏异,于是肃然而生了敬意。
久不能忘记家乡桑树台的桑树,现在想来,怕不仅是因为那紫红惹馋的桑葚,更有它端直枝条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