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情节无关

nbsp;  孑然飘零的生活其实也是一种寻找，在纷繁轩轾的人群中，我们往往会迷失自我，就像早上大梦初醒的顷刻，看见自己的手变得好远好渺小，仿佛已经与自己脱离，那个时候自己的灵魂就漂浮在躯壳的上方，嘲笑着。空气是凝固的，所以没有新鲜可言。我到了很多地方，偶尔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较长时间，打些短工挣点钱，一切所得只为下次不知道哪里是终点的旅途。不辛苦是假的，但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在行走中寻找。这些照片是我的足迹，也只是一些碎片，一旦碎片拼凑出了意义，我也就该结束了。生命本就是一个过程，寻找的过程，有了意义，也就失去了意义。我们总是飘泊的。你知道，我们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理轩。

    上大学以后的第一个冬天，南方的雪下得还是吝啬，零零星星几颗砂雪，寒冷却是刺骨的，深入骨髓，仿佛要将人整个彻底冰冻，怀疑着是否一个轻微的撞击，身体就会像沙雕一样分崩离析。寒冷总是带给人悲哀。

    我披上风衣，独自步行在空旷的街头，依然是情人节，去年的今天岚还走在我前面一米左右的地方。然而现在走在我前面的，是辛辣而陌生的香水气味，这种气味不断变换，不变的是香水品质的低劣。媚俗无论粉饰得如何妖冶，始终不是高贵。

    夜沉寂，真正的思想也沉睡。

    岚母的画展还是在老地点。

    赏画的人并不多，较上次少了许多，大概都去看一个当红歌手的演唱会去了。流行的东西总能吸引众多无知的眼球，他们信奉的时候，不追风就会被时代淘汰。

    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肥佬正并排站在展厅正中央一幅主画面前准备拍照，姿势非常儒雅，给人造成类似于小家碧玉的错觉。我看到他们身后的画，是一名身裹纱巾的女子倚着浴缸割腕自杀的画面。经典的自杀形式。鲜血淌满了白瓷地面，几欲淌出画框。

    那是一种亵渎。

    我回头，是岚的父亲。哦，你好。我说。我们很礼貌的握手，他的手是苍白的。

    冰枞的画从来都会带给人不快，他们那样纯粹是玷污了冰枞的画。他说。冰枞是岚母的名字，这我知道。

    他继续说，也许正是由于这不快，所以很少人能耐心的去欣赏吧。

    你也是吗？脱口而出之后我才发觉这话问得太失礼。他说得很对，这些画的确让人心生不快，但我对他们的离婚同样感兴趣。

    他对我笑，目光犀利。是成功商业人士特有的犀利，仿佛可以洞悉一切。不，我很喜欢她的画。去年你和岚一起来了吧，我看到你们了。

    你也来了？

    是，上次和这次的画展都是我出资举办的。

    那你们我没有继续问下去，他的表情告诉我接下去的问题会引起他的不悦。

    岚呢？她还好么？他问我。

    她没跟你联系？

    啊，不是，我们常联系，只不过我想你会比较清楚她心中的感受。

    何以见得？

    他笑，平淡而安心。他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男人。

    岚母走过来。他示意我向她说一下我对这些画的感受。正好我在看一幅色彩灼烈的彩绘，线条都是独立并扭曲的。

    似乎是一种怨愤，灵魂的孤独无处宣泄，是这样吗？我说。他和她都面露惊色。她的上唇开始颤抖。接着笑了一下，走进内室。

    临别的时候他对我说，她的画从来都没被别人承认过，除了我们。

    我们？

    我，岚，以及你。

    总有一天会的，只是她的天赋直到现在还没被人发现。我相信这点。

    他笑，我也相信。

    我下一次见到岚母时在三年后，是在精神病院。见到她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意外，从我开始写起小说，我就明白了，语言与情节无关。

    岚说，其实你可以试着把自己的小说投出去的，如果能发表，则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这本就是一个现实的世界，乌烟瘴气中弥漫的都只是欲望的本原性底质。亦是一个丧失了信仰的年代，在枪林弹雨中踏血而行，两腿沾满罪恶，在罪恶中，人才得以生存，回首远眺，一路都是罪恶的足迹。有的时候我会抬头，阳光是透明的，天空是白的，星光是黯淡的，云朵是黑的。所以不需要矜持，所以可以为所欲为。梵。高和海明威成为美丽的童话，理想的呐喊腐化为寂亡的回音。面对现实吧，你不是勇士，也不是英雄。虽然我没看过你写的东西，但我可以感觉得到，那种气若游丝的偏执，你属于这个世界，你跳不过那堵墙。至少现在，你已经跳不过了。我羡慕你的生活，我说过的，理轩。

    学校上了很多的理论课，在不同的教室里，一大群人神态悉心的奋笔疾书，手指关节的摩擦与教授上下唇的闭合一唱一和，整齐划一，抑或千篇一律。流淌于偌大b区校园外面的河流，远远可以看到上面有方向一致游动着的水鸭。

    曾经在哪里看到过的：精通文学理论的人往往不会写文章。假设这句话是对的，那么我就觉得自己被关在了一个水塘里，四周都是漂浮着的鸭子。

    很多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宿舍里，任纸与笔尖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墨迹在纸上干涸，沉淀，而后又在火中结束它们在这个世间短暂的停留。每次在我将灰烬扫好倒入垃圾篓里的时候，总是可以听到宿舍下面喧闹的声音，或是一伙人吃饭时的嬉笑，或是几个人相互追逐时的叫喊，或是球撞击地面和脚踝的嘭嘭声。这些声音渐渐刺耳起来，终于有一天我猛的抓紧防盗窗的铁栏杆大叫，全部都给我滚！可是他们似乎没有听到。一切继续。

    宿舍里真的很安静，太安静了，岚。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我想。这种感觉，面对横在桌上的纸笔的感觉，模模糊糊的熟悉感，好像是我曾经经历过的，然而我很清楚自己是何时开始写小说的，只是这感觉太不可思议。

    我说，我似乎已经找不到光线了，宿舍变成了一个昏暗逼仄的洞穴，窗是面北的，而大门方向有几株非常高大的梧桐树，阳光不能射进来。我握住笔的时候，觉得手中的笔冰冷，冷得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文字也如同是华丽的冷美人，虚浮。到底是哪里错了，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掐住我的咽喉，我不能呼吸了。我想要透透气，岚。

    岚没有回音，绵长的静默以后，电话挂断了。

    一个舍友进来换衣服，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迅速的穿好衣服出去了。我想叫住他，但只是哎了两声。

    我竟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二的情人节，岚母没有举办画展。

    父母还是如往常一样度假去了，房间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打扫，家具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我花了半天功夫打扫干净，然后冲了一杯速溶咖啡，走到阳台看夜景。有风，带着雪花缓慢的漂移。那盆仙人球又多长出了几个小球，看上去毛茸茸的像刚诞生的雏鸟。

    我把咖啡当作水喝完，然后回到客厅，开始看碟。依然是一些文艺片，画面充满了浪漫色彩。我点一枝烟抽着。蒙胧中我看到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在组合音响鼓荡出的环绕立体声中缥缈恍惚。影片进入一个比较死寂的情节，只有女主人公舒缓的呼吸。我闭上眼睛，看到一片黑暗。然后听到了电流转化的声音。

    那是寂寞的声音。岚说。

    电影结束，字幕从下往上缓慢的一行行遁形，像一个倒着行走的人，踏着记忆的碎片演绎一次追溯。电影不过是记忆，一个个独立的片断亦不过是从记忆里抽离出来的毫无价值的细枝末节。只因这成分太过于沉重，所以我们记着。而这些东西往往又是痛苦的。人是奇怪的动物，一旦痛苦了，句要绞尽脑汁的使自己更痛苦。如果是快乐的回忆，那么现在的他也必定是痛苦的，因为怀念。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是不需要回忆的。

    然后黑屏。

    房间里有巨大的黑暗在膨胀，时钟的滴答声像是它的呼吸，毫无生气。

    现在处在春节期间，窗外的烟火会瞬间闪亮这片黑寂，只是一瞬间，而后眼前所有视觉残像停留，是暧昧不清的无形明亮，眨眼之后一点一点退色。

    也许我始终是做不了像岚那样翛然的人。我无法从世俗的轨道上脱离。

    我推开窗，很美丽的烟花，硫磺的气味，很香。一派节日气氛。

    我说，我准备在毕业以后马上开始工作，在一家小公司里做文案。待遇不错的，工作也轻松，还有女朋友也同我一道在那里做。这些都让我感到安心。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大学即将毕业，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可阳光灿烂。

    岚寄她的一张照片给我，雨中的西湖烟雾缭绕，并没有电视上见到的那样美。照片中的她侧着脸，两鬓的发别在耳后，有细细的几缕趁她不注意偷偷跑到她的唇边，湿漉漉的，便有了几分妩媚。肩头更瘦削了，似是被风尘削掉了一层。目光锐利而坚定，像她父亲，但少了她父亲那份隐晦，里面荡漾着的灵气又像她母亲，但又少了一份忧怨。

    可欣问我，她就是你常跟我提起的那个很天才的人么？

    我说是。可欣微笑着从各个角度仔细打量照片上的岚，企图看到岚的正面。我笑起来，说，这可是照片呀。可欣撅一下嘴，说，我知道呀，可人家就是不由自主嘛。唉，她的样子很特别啊，只可惜这么聪明一个人，父亲竟然是罪犯。

    有什么呢？人始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你去见她么？

    是。我们已经快四年没见面了。

    可欣只是笑笑。可欣对我是信任，不论我做什么，她都会相信我支持我。她是美丽的女人，聪明而内敛，淡雅的女人。她在我的身边，我会觉得目的明确。只要她在，其他的我也就无奢无求了。我一直感谢上天，感谢它让我在毕业前的最后一年遇到可欣。

    岚在机场接我，除了照片上的长发已经变成了男式的细碎短发以外，她还是她，不羁的性情在每一寸皮肤上无所顾忌的散发，无视机场的嘈杂和漫天飞雨。

    我们行走，一米左右的距离。

    我们湿漉漉的来到一家小书店，因为是雨天，店里客人并不多，老板坐在柜台后面读一本名叫剑世雄风的武侠小说。书架上有整齐摆放的图书，都经过了分类。

    岚带我来到“文艺”一排，然后她低头找了一下，拿起一本蓝紫色封面32开的摄影集，说，这是我的书。

    书名是月影迷风，一首日文歌曲的名字。书里的每一张图片，我都有真迹保存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

    我可能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我说。你成名人了。

    名人？对名人我是从来不屑的。名人放一个屁，旁边的人都会说是香的。

    可是别人放屁不香又怎么能成名呢？

    她咯咯的笑，向老板付了账，又借老板的笔在书的扉页上潦草的签了名字和日期递给我。送你的。她说。她笑得花枝乱颤，发梢上的水珠滴在地上，滴碎了先前的莹透。衣服紧紧的裹住她，也裹出了她骨感的曲线。

    湿的你才突显出一点点的女人味。我说。

    女人味？呵，在我看来人没有男女之分。

    我在岚的城市逗留了三天两夜，像风从玻璃上拂过般的平缓安静。即便是谈到她的父亲，她也只是不惊不乍。她是知道有这么一天的，她和她的母亲，还有他，他们三个人都知道，在地下钱庄，做非法洗钱的生意，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区迟早是要暴露的，无非是比偏僻地段晚一点罢了。

    分别的时候，岚说，有时间代我看望一下我的母亲。

    我用手指在“月影迷风”四个字上来回滑动，思绪低徊。岚出书了，也许她找到了她曾说过的意义，也许不是。我终究不能像她那样，我没有天赋，我只是向往平淡，从春节的那晚停止写小说开始，我就知道了我忍受不了孤独的煎熬。绘画、摄影，还有文字，都是残酷的流刑地，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裸露在孤独的鞭笞之下。或许人只有在寂寞中，才能真正的找到完全属于自己的思想，构筑一个以独立意识为砖为瓦的城堡，任周围风雪弥漫黄沙漫天亦不为所动。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所以只能在少数人身上发生，凡夫俗子是承受不住的。

    失败成伟大，孤独成英雄。

    岚的母亲于九个月后因精神失常被居委会的人送入精神病院。

    又一个月后，我去探望她，那时她的精神面貌已经有所好转，只是面容憔悴似一朵枯萎的花。

    她坐在床头，透过窗子望着外面种的香樟树，目光虽然有些迟滞，但还隐隐透露出傲岸的禀性。

    岚还好么？她说。

    还好。她已经出书了，是一本摄影集。我把早准备好的月影迷风放在床边的桌上。岚母将树端起，视线直直的停留在封面上。呼吸急促起来，手开始颤抖，神情激动。很快，她吃了几粒药片，示意我出去，说，我想休息一下，这书你带走吧。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毕竟，你比较懂我，还有岚。

    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心的，她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她的眼睛是清澈的，可以看得到里面游弋的感激。原来她还记得在上次画展上我所说的。

    我坐在公交车上，身体随着车一同颠簸。车上的人也在左摇右摆，所有人的神情都淡漠，学生，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上了年纪的老人，追求时尚的年轻人，蓬头垢面衣着邋遢的闲人，在颠簸中镇定自若，甚或浑然不觉。也许仅仅只是麻木。

    一刹那，我感觉车里忽然变得拥挤局促。

    我在中途下车，沿着马路一直走，没有目的的走。走到一座列车专用的铁桥上。一辆列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的一只鞋掉到桥下被河水冲走了。我开始奔跑，沿着铁路。到达了车站。

    从车站里出来，看到了很多人，很多车，很多新的楼。

    远远的，我看见几个工人正在施工，他们推倒了一座五米高的老墙。墙一段一段的倒下，砖块散开。我听不到它倒下时四分五裂的声音，我距离它太远了。

    距离可以稀释一切。

    我始终没能从那堵墙上跳下来，以后也没机会了。

    一阵风从背后吹来，不用回头，就知道了流动。

    理轩！是可欣。

    你在干什么啊？怎么还光着脚？

    我发现我站在了风的前面。

    疯子！你是站在我的前面。可欣从背后把我抱住。

    呵，你和岚不同。我们不许哟啊激越和亮烈，平淡就好。

    什么？

    语言与情节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