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喂,不会吧,是你写的?”她瞪圆了眼。
“对,是我写的。”
“啊——你坏你坏知道我找不到,还故意让我找”她抬起胳膊在我的手臂上胡乱捶打。从袖口褪脱出纤细、雪白的手臂那么清秀、瑞丽。
手臂的震动,引起伤口的疼痛,她挺腹直腰,双眉紧锁。我赶紧轻轻扶住她:“别动,千万别动,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只是没想到过了那么长时间,你还那么认真。”
“告诉我,我刚才最后说的那种感觉对不对?你是在抒发思念之情?还是在企图解脱心里的某种心境?”“都不是。”我说了谎。说实话作这首词的时候,两层意思我都想到了。当初给她这首词时,我就特别矛盾,即怕她看不出来,又怕她看一眼就看穿。看不出来,我的心思真的白废了,一眼看穿又太尴尬。看来这样最好,即有感觉又不确定,似是非是,似是而非。我说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首词总的来说不错,可以说是写出了情景交融。但是我总觉得主调儿太低,仿佛使人掉进了悲愁之中不得自拔。”
“当时那情景谁见了都会感到无尽的悲愁。”
“悲愁是一种情结,古代诗词中写悲愁的大有人在。婉约派代表李清照,她是为愁而写愁。而岳飞的词也有悲愁,但更多的是壮烈孕育在其中。著名的满江红,不仅有民族的悲情,更多的是男儿的壮烈,读了以后让人荡气迴肠,成为千古绝唱。作为当代人,再写这悲而不壮的东西就是悲情有余,壮烈不足了。”
“我们现在的生活还有壮烈吗?”
祁珍欲说又止,不断的咳嗽起来,我赶紧给她喂了水。
“不说了,我说累了,给我剥块糖吧。”
我剥了块糖,放入她口中。
“你也吃。”
我拿了一块,但没有吃。
我依旧把每次课的笔记整理好给她送到医院。我又一次给她去送笔记,是她老公接的。
“以后你不要再整理这些东西了,她用不着了。”她老公对我说。
我没有去问他,而是去问她:“为什么?”
“我我”她支晤着。
“你就直说嘛她的肾和坐骨神经受了伤,以后能不能站起来还很难说。书是读不成了,恐怕得退学,所以这些东西以后再也用不上了。”他说道。
我的脑子懵的一下,真不愿意这是真的。看着他的执著,我没敢说什么,说实话,和她说话的时候,我不喜欢他在场。她老公对我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出去买些东西就回来。我心里真是谢天谢地。他出去了,我问她:“你的病真的是他说的那样吗?”
“恐怕是。”
“不会的,你会好的。像你这么有才华的人,将来能做好多事呢!你还得读书,还得继续学习文学,你这种人,离开文学是无法表达的。”
“看你说的,不学文学,我就连话也不会说了?”
“不是指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文学式的表达,是高层次的。”
“你真有意思,不过你的好意我还是懂了,有一定道理,可是他肯定”
“别管他,他不懂文学。”
“他不懂,就你懂?”
是的,我是她什么人,我凭什么就这么懂?真把我咽住了。
“我是想说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已经透着才气,再学习学习,打打基础,你会更出色的。”
“我看过你写的小说。”祁珍突如其来,冒出一句。
“”我一下子呆了,来不及作出反应。
“我和你说正经的呢!我看过你写的小说。”她说得认真、一本正经。
我吓了一跳“真的?”
“从前有个商人买古玩,老板说物件是古代真品,介绍着物件的色彩、韵味、造型、质地、印章等等,商人看走了眼。商人实在喜欢那物件,和老板侃价。从五十万侃到三十万,商人想自己只带了十万块钱,如果一口说出十万,老板再还价就拿不下来了,所以说了个五万,准备和老板讨价。没想到老板说:钱带来了吗?最后商人什么也没买就走了。你知道为什么?”
“你是说你是商人,我是老板?”
“我感觉你一定写过小说。
没错吧!我的感觉很准。”她得意地笑着。
“不是你准,是我被你欺诈出来的。”
“这可不是欺诈,是诈而无欺。”
她说看过我写的小说,原来是猜的。她说对了,我闲来无事时喜欢舞文弄墨。
“我觉得你特别会看文章,不只是一般的看,能够看到文章的里面,理解文章的内在,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会看。凭你对我的那篇报导的评论、理解和你写的词,我猜想,你一定写过文章。”
“你说对了,我是曾经写过,不过现在几乎不动笔了。”
“为什么?”
“唉!忙得没有时间,再说也没有写作的激情。”
“为什么?”
“唉,一言难尽。”
“你这个人就像你写的诗,低沉而悲凉。我不想问为什么,只想说你不能总是这个样子,必须改变。算了我想吃糖。”
我剥了一块放入她口中。
“你”她的眼神在示意。
我取了一块糖。
她老公回来了。
“哎,他说你不懂”她诡密的笑着看着我,对他说。
“我是说如果你不懂照顾这样的病人,最好是问问大夫。”幸亏我反应快,把话接过来,否则多难看。
她老公回来了,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就告辞了。
到了学校,我把她的情况和学校讲了,并提出由我将笔记转给她,她在家里自学,期末来校参加考试。学校对于她这样的人物还算照顾,完全同意了。
晚上,我整理笔记到很晚。朋友说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你这么用功过。我把她的情况告诉了朋友,朋友也挺感动,说这种朋友是应该多帮助帮助。不过朋友还是说道,别过了,关心她,有她的老公呢!别关心出感情来。我知道朋友是在说玩笑,怎么可能呢?
我拿着整理好的笔记,揣着极高的兴致去了医院。病房里就她一个人,正合我意。床上放了许多稿纸,她的手里还捏着稿纸正在写着什么。我把笔记放在桌子上。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学校同意由我将笔记转给你,你在家里自学,期末去参加考试。”
“真的。”她的眼睛一亮。
“是真的。”我告诉她。
她的眼光又暗了下来“我怎么去呢?”
“到时候我用轮椅推着你去。
来,喝点水。”我接过她手中的纸,递过杯子。
我看见稿纸上滴上了湿泪。
“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是同学嘛!”
看见她欣然同意,我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你在写东西?”我问。
“我以为再读不了书了,也做不了其它事了。可是我热爱生活,我要用笔写出对生活的爱。构思了一篇,刚写下题目,你就来了。”
那稿纸上一行秀字:衣带渐宽终不悔。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柳永的词句,原句之意是描述一个人对感情的执着,即使变得憔悴瘦弱也无怨无悔。我又想到了王国维先生借喻这种执着,论述的人生三种境界。也是古今凡做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的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说人生要有远大目标,不能被眼前的困难所折倒。“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说人成就事业所要经历“伤其筋骨,劳其体魄”的磨练。一种为了达到求索的目标,付出代价,死而无悔的精神。“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说千百回求索不得,而偶然得之。我想,她的文章,之所以取名“衣带渐宽终不悔”不正是她不甘病魔的摧残,面对今后人生,直面的表白吗?
“好题目,好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
“你别得意。”突然,她的脸一沉,说道:“我还是不要这些笔记,学也不上了,也不参加考试了。”
“哎哟,你又怎么了,我们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怎么又变挂了?”我的心骤然紧张了起来。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写作,写作品,并且给我看。你答应,我就学。”说完,她莞尔一笑。我注意到她的嘴又朝右歪了,我突然觉得这样一歪还很别致,很好看。
“就为了这个?”
“是。”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过于平淡。”
“我们周围每天的确都发生着平淡的生活,只要我们热爱它,就会从中找到社会的主流。你是有灵性,有悟性,有见解的人,而且有写作基础,潜能不发挥出来太可惜了。你写不写?你若是不写我就真的不学了。”
“好,好,好。我可是为了你。”话是这样说,我心里还是流露着感激。
“糖,糖。”
我知道她的意思,剥了块糖放入她口中,自己也取了一块。
“第一次借你抄笔记,你怎么想起给我糖吃?”
“谢你呗。”
“谢就吃糖,而且是在课上?”
“下课给你,你肯定不要。那个时候给你,你若不要,我就老盯着你,你肯定怕惊动别人,不能不取。”
“你这个鬼灵精,007。你怎么这么爱吃糖?”
“我血糖低,时常犯,所以得经常吃糖。谢你我又没别的,随身带的只有糖。”
原来如此。
晚上,我辗转难眠,就起来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她的影子。从神秘和陌生到第一次借抄笔记;从得知在火车上偶然看到的文章是她所写,到得知她因为那篇报道而遭报复受伤;从她文章字里行间流露的才气,到那坚韧不拔的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生活自信;从那热爱生活的心,到她猜我关于文学的揣摩;从她以继续上学而要挟我重拾文学创作,到那糖、那笑、那嘴歪历历在目。
我突然觉得:她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记者被平淡缩小成为一个分子、原子,忽而作为一个热爱、追求生活真谛的小记者又被无限的放大、扩展。
我把那五块糖平摆在桌子上,翻来覆去的调个排序。这是什么?是惦念?是感情?是爱?惦念就是感情,感情就是爱吗?从一开始同学,到现在还是同学,没觉得怎样,一不小心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家庭美满,在这种时刻有这种念头,是不是应该感到内疚?恋爱结婚,成家生子,是不是就不应该再有真情的碰撞?如果可以,那碰撞出的火花是火还是祸?是火就一定会燃烧爱情的烈焰?是祸就一定躲不过,而遭灭顶之灾吗?如果这火花铺就的是通向生活真谛之路,应该走下去吗?生活当中不只是有爱、有恨,还有悲、有愁、有善、有恶、有平淡、有壮烈,有奸诈、有宽容等等。生活的真谛藏匿于这无所不有之中,只有热爱生活的平常心,才能洞察到它的热烈所在。
生活的真谛就在我们的身边。
泉漪突涌,波漾起伏,心潮底下,咫尺文章,浮出水面。
我展开稿纸,写下题目。
为伊消得人憔悴。